荀长安收敛复杂心绪,看着床上母亲已没了气息。
一阵阴风陡然在房中吹起,越过紧闭的门扉,眨眼已消失无踪,仿佛只是荀长安的错觉。
“啾!”
荀长安看到脚边对着空气哈气的拂雪,蹲下来在他脖颈底下抠了抠,当即拂雪似忘了什么,舒服地眯起眼。
拂雪听两脚兽道:“那是我母亲的魂魄,她只是一介凡人,未曾修行过,当是鬼魂入地府了。”
“哦。”
荀长安起身,出去打了盆水进来,拂雪亦是亦步亦趋地一直跟在他的脚后,似是不知疲惫与悲伤。
荀长安用怀里揣得一条帕子,仔细擦过母亲手、脚裸露的皮肤。
感受着已逐渐失去温度的尸身,分明成仙的他只要心念一动,就可以救活她。
甚至可以入地府,将她的魂魄带回。
但荀长安没有这么做,只因——“仙凡当有别。”
他唤来疠人坊人员,请他们帮忙处理秦氏尸身。
而管理疠人坊的坊主接到消息,跟随处理尸身的小吏同至。
他看着秦氏枯瘦的尸身,发出悠长一叹,冲荀长安拱手,微微躬身,小声征求意见,问道:“荀公子,按律染疫尸身需焚烧殆尽。
但秦夫人身为本地之前荀大人家夫人,乃是半个官身。
我们可以去找个冰棺封印,还是入土为……”
荀长安扫了坊主一眼,摇头拒绝道:“不必!按律行事。”
坊主不由惊讶,连忙再次劝说,“可……荀公子,秦夫人乃……”
但当荀长安转头,坊主对上荀长安的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不知为何,立时打了个寒颤。
在他们接触荀长安几年下来,荀长安就和当初上任的荀土地一般,温润如玉,毫无架子。
不论看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笑脸,如今荀长安这样沉着脸。
哪怕坊主自诩岁数,比荀长安大了几轮,一时也不知为何心惊胆颤。
但听荀长安一字字道:“按、律、行、事!”
“是,是,是。”
一行人无人不敢再去劝,齐齐点头应是,坊主万般无奈。
只好指使一位小吏,施法放出灵火。
幽蓝的灵火似毫无温度,丝毫未点燃床铺,只是将床上那具骨瘦如柴的女人尸身火舌一卷,逐渐包裹,少顷已连半根骨头都不剩下,只在床上化作灰烬。
期间,屋中人都默契地保持着久违的静默。
就连因为来了许多两脚兽,导致拂雪感到警惕而又紧张,也安静地缩在荀长安的脚边。
时不时抬头偷觑那些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两脚兽们一眼。
荀长安走上前,接过一位小吏递来的一个普通土罐,将他母亲的骨灰仔细收敛其中。
由于此时是特殊时期,无法办丧事,骨灰罐会由疠人坊专门的送葬人统一下葬。
做完这些,坊主小心翼翼地偷觑荀长安。
“荀公子,在疫气消散之前,还请您暂时留在坊中。隔壁那间屋子是空着的,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们。”
但这次荀长安倒是好说话,略一颔首。
让坊主松了口气,荀长安冲抱着罐子的送葬人道一声“有劳”,老老实实地抱起缩在自己脚边,蹲坐着的拂雪,带他走入隔壁的屋子中。
隔壁屋一打开房门,亦是微微散发一股霉味。
荀长安听到坊主他们一行人离去的脚步声,使此地再次陷入安静。
“不是说去杀妖怪吗?”
拂雪两只前爪搭在荀长安手臂上,竖起耳朵,听到周围已无动静。
即刻胆子稍大,从荀长安怀中跃下,舔了舔自己的爪子,随之仰头,小脸上满是认真之色,眼睛不眨一下地凝望着荀长安。
荀长安垂眸,看着无忧无虑的拂雪,沉重的心情因他小脸上的认真,消散几分。
他蹲下身,摸了摸拂雪毛绒绒的小脑袋,道:“拂雪,我娘去世了。”
但拂雪似乎不懂他的悲伤,重复道:“嗯,她死了!”
荀长安道:“拂雪,你母亲去世时,不难过吗?”
拂雪微微睁大了眼睛,歪头作思考状,却是答非所问地答:“母亲死了,就要自己去找吃的!”
转而,拂雪似悟通了什么,退后一步,他甩了甩脑袋,甩开两脚兽放在自己头顶的那只手。
又伸出一只小爪子,轻轻触碰了两脚兽的手背两下,翘起尾巴,保证道:“别担心,两脚兽!拂雪会抓羊、抓小牛、还会抓鱼、抓蝴蝶、抓耗子,不会让你饿死的!”
毕竟两脚兽看着大,但之前还要他母亲给他找吃的!
荀长安看到拂雪满眸的认真,不禁嘴角微勾,轻柔地拉住他伸出的那只小爪子,晃了晃,“那以后就麻烦你了,拂雪仙君。”
拂雪眸子一动,当即开心地尾巴高高翘起,“不客气,两脚兽!”
荀长安微微一笑,起身道:“那么,我们去找那只妖怪。”
拂雪粉红眸子骤亮,在地上转了一圈,迫不及待地催促:“找妖怪!”
而荀长安从腰间摸出一卷纸,冲着那卷纸一吹气,松开手后,纸张轻飘飘落地,却是涌出一团白雾,化作和荀长安与拂雪,一人一豹的模样。
看得拂雪瞪大了眼睛,当即威胁地冲他们呲牙。
荀长安拽住欲要扑上去啃咬地拂雪后颈,介绍道:“此乃天罡三十六法其一,剪纸成人。”
“嗷?”
拂雪回头看着荀长安一愣,又看向地上两个纸人,用鼻子嗅了嗅,满目都是好奇。
那纸人看着拂雪一直盯着自己看,似对他十分害怕,嘴巴张成一个“o”型,慌里慌张地冲荀长安一拱手。
赶紧带着地上的那只跟自己一样纸作的小豹子,一起慢吞吞爬上床,背对着他们躺下。
在外人眼中,荀长安似只是单纯在睡觉。
听两脚兽问道:“想学吗?”
拂雪立即点头不迭,荀长安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以后教你。”
“嗯嗯嗯!”
荀长安再次将拂雪一手抱在怀中,另一只手只是简单一拂袖,即刻凭空生出云烟缭绕在他们身周。
只一眨眼,云烟散去,眼前已是满山的白雪皑皑,不辨东西。
拂雪被猝然吹来的山间寒风惊得一缩脖子,不由悚然一惊,瞪大了眼睛,打量周围。
“此术乃咫尺天涯,心念动处,天涯亦不过咫尺。拂雪,想学吗?”
“嗯嗯嗯!”
看到拂雪点头如捣蒜,荀长安微微一笑,道:“叫师兄。”
“两脚兽!”
“不叫师兄,就不教你了。”
“……”
拂雪两爪搭在两脚兽的手臂间,垂下的那条长尾巴不住摆动,似在犹豫,半晌奶声奶气地快速轻微地吐出二字,“师兄。”
荀长安满意一笑,重重揉了揉拂雪的“猫头”,拂雪当即一甩脑袋,躲开他的爪子,从两脚兽的手上跃下,左右跑跳梭巡一圈,又跑回来。
仰头目光炯炯地盯着站在原地的荀长安,皱起鼻子道:“这里好臭!”
荀长安收敛笑意,负手向山上走去。
一改之前如个穷弱书生一步一喘的步履维艰之态,此刻如在雪地上如履平地。
同时冲拂雪介绍道:“那是妖气。”
拂雪一抖毛,恢复了原本的成年雪豹大小,如雪间精灵不断在山崖上蹦跳,不一会儿就超越了两脚兽,他依旧在一块平坦些的石头上停下,回首等待两脚兽上来。
一耸鼻子,不耐烦地甩了甩头,道:“妖气?臭臭的!”
“自然,妖以人之血肉、怨气为食,无法如拂雪一般钟灵毓秀,可吸收日月精华提升修为。”
荀长安说罢,负手停驻在拂雪身畔。
“嗷,是大鸟!”
拂雪似没认真听,不断冲山顶上趴伏的一只漆黑大鸟哈气。
荀长安仰头望着山上,被拂雪惊醒,两只赤红的瞳孔如鬼火,悬浮在空,它张开破破烂烂地一对羽翼,朝天发出凄厉地嘶鸣。
一股股带着腥臭气息的狂风冲荀长安与拂雪的方向,毫不留情地吹来。
但荀长安及腰的长发,不断被烈烈狂风往后吹拂起,又落下。
对歧踵鸟被惊扰的怒火攻击,如若未闻,一根根射来的漆黑羽毛如被一面无形的墙壁阻挡,齐齐落在地上。
他只注视着那妖物背后一缕缕透明的丝线,伸向远处。
荀长安不免微微眯眼,他在拂雪脑袋上一拍,拂雪当即变作了人形。
拂雪如有所感,一低头,果然看见自己的大爪子又没了,正欲不满地冲荀长安哈气,但听荀长安道:“师兄教你一剑,如何?”
拂雪闻言,一下就忘了刚才的恼怒,连连冲荀长安点头。
荀长安摊开右手,手一招,下方一根落地的木枝凭空如毫无重力地飞起,被他放到拂雪的小手上。
他在拂雪身后,微微半躬着腰,一只有几分粗糙的赤热手掌覆盖在拂雪的小手上,领着他对着山上展翅飞起,欲俯冲来得歧踵鸟往下一划。
同时念道:“太上拂雪敕令……”
拂雪满目精亮,回头望了眼两脚兽。
乖乖地用奶声奶气地童声跟着念:“太上拂雪敕令……”
“斩!”
“斩!”
霎时间,天地皆静,万籁俱静。
狂风乍止,天空中不断翻涌的云层蓦的凝滞。
如在树枝尖上,涌出一点平平无奇地白光,并无威势赫赫,只如一阵清风拂面。
歧踵鸟尖长的鸟喙骤然停顿在拂雪与荀长安前方,不过短短数寸。
然而却如同天堑,再不得进半分。
它甚至连不甘地发出最后的嘶鸣都做不到,如被利刃自胸腔中央,平整地一分为二。
陡然,漫天飞雪簇簇下落,伴随不断下落的歧踵鸟,逐渐化作一团黑烟消散于空。
拂雪学到一个新招数,目子一亮。
但他尚来不及跳起来欢呼,远方突地如打了个闷雷。
一团金云已从凛风堡的东方升起,瞬息而至。
声音其中自那团金云中传出,满是怒意,他的声音轰轰如雷声,不断在山间回荡,其声格外威严,向下喝问道:“何人胆敢坏我好事?”
荀长安微微眯眼,视线已径直穿透那团遮却面容的金云。
云中乃一黄袍,头戴高冠的中年男子,他怒目圆睁地抚须,一手叉腰地端坐金黄宝座之上,无比威严之态。
荀长安表情冷漠,又看向云团来自的方向,回忆一番,淡淡询问道:“阁下可是滃城城隍?”
滃城城隍乍然被人看破身份,又惊又怒,深深看了眼底下山腰的一个年轻人与一个小童儿。
正打量那分外诡异的小童儿,他如只山豹似的,张开嘴冲他呲牙。
比起人来说,其行为更像是只小动物。
又听下方的荀长安语气平淡地询问道:“你既身为一城城隍,缘何竟召出歧踵鸟至此,散播疫病?”
滃城城隍抚了抚须,瞪起炯炯有神的一双目子,他高高在上,满是理所当然地道:“凛风堡今岁的岁供未曾如数交齐,吾自当对其惩处一二。”
听荀长安竟如数家珍,皱眉道:“凛风堡半年前遭了雪灾,上月连绵大雨下了大半个月,应与贵处滃城上报了。”
那城隍似是对此不屑一顾,一眯眼威胁道:“哼!那又如何?今日你也遭灾,明日他也遭灾,本城隍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言此,他声如闷雷,在天空中涌现出赤白的电光,在层云间来回蹿动,如随时将要劈落下来。
他高坐云端宝座之上,霍地从双目中射下两道金光,垂眸,瞪视向下方那小童与那年轻人。
不料自己竟未曾看透他们的真身,不由悚然一惊。
沉吟片晌,突然一改颜色,抚须含笑道:“呵呵呵,不知道友途径此地,本座竟然不知,真是失礼。
不知道友原本在哪座洞府修行?
本座寻思,这期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荀长安见他前后态度转变巨大,摇头失笑道:“在下太上一脉弟子,道号玄都。”
他顿了顿,揉了揉身边还未及腰的拂雪脑袋,“这是我小师弟,道号玄昧。”
“?”
白拂雪蹲在地上,双手撑地,不免仰头,朝身边的荀长安脑袋一歪,眼中露出迷茫之色。
荀长安低头,揉了揉白拂雪头顶软毛,笑了笑道:“这是师祖亲自给拂雪取的,看来师祖很喜欢拂雪呢。”
“师祖?”
荀长安却只是笑,拍了拍拂雪的脑袋,并未答话。
不过拂雪似也不在意,只是一如既往地当起复读机,转而又被后半句所吸引,“喜欢?”
他眼珠转了一圈,点头不迭,原地蹦跳了两下,得意洋洋道:“因为拂雪可爱!”
“是呀,拂雪很可爱呢。”
天空中高坐在金云宝座上的城隍无视底下师兄弟俩的互动,只一心试图从脑海中搜寻相关,却全无收获。
怪哉!
从未听过还有这等门派或世家啊?
滃城的城隍半晌未能得到答案,眼底不禁闪过讶色,又满是犹疑地重新念了一句,“太上?玄……”
忽地,他刚念了一句,半空那朵金云猛然如烟花般炸开。
而数百里外的滃城之中,城中正中央一座金碧辉煌的城隍庙中,神台之上的一尊华丽神像上,忽然“咔嚓咔嚓”弥漫出道道裂纹。
此声,令在庙中守庙的老庙祝猛然惊醒,看到神像不过眨眼已轰然化作齑粉。
那老庙祝立即吓得呆若木鸡,随之大叫一声,奔逃出去。
他的惨呼声,引得本陷入沉眠的滃城中人,无不掌灯出来查看。
得知滃城城隍的神像突然炸开成粉末,满城上下一个个皆是面色惨白,颤若筛糠。
此间不提,雪山之上。
拂雪甩甩脑袋,扔下那截枯树枝,再次变回“原形”,陈述道:“他炸了呢。”
荀长安松开背在背后的手,转身一步步下山,回应拂雪之言,“嗯,他炸了。”
拂雪立即跟在他背后,好奇问道:“怎么做到的?”
荀长安平淡回答:“因他念了我的道号。”
“……”
荀长安走了两步,才发现拂雪难得没跟上来,他一张豹脸上满是呆滞,抬起一只前脚掌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如同忽然被谁按下了暂停键。
“拂雪,走了。”
拂雪偷偷抬眼,觑向前面的荀长安,才将悬着的脚掌轻轻落地。
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跟上来,缓缓用脑袋来回蹭着荀长安的裤子,满目都是讨好,难得甜糯糯地叫了句,“知道了,师兄。”
荀长安一时被拂雪的反常,弄得怔愣在原地,疑惑问道:“你怎么不叫我两脚兽了?”
拂雪脖子往后缩了缩,声若蚊蝇道:“拂雪会炸掉的,拂雪不想炸掉……”
太可怕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两脚兽,一叫他的名字就会炸掉!
“……”
原来如此。
荀长安不禁扶额,无奈笑道:“你是我师弟,不会炸掉的。”
“真的吗?两,”拂雪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呢喃般,细声念了句:“两脚兽?”
他左右观察半晌,发现自己果真没有炸掉,顿时松了口气。
跑上前,蹲在两脚兽面前,仰头询问道:“那之前天上的两脚兽为什么会炸掉?”
荀长安笑道:“因为他修为浅薄,且……”
他遥望向数百里外的远方,正次第燃起灯火的喧嚣城郭,大约城中人与妖物,皆因此地城隍莫名陨落而惊惶。
但自坍塌的城隍庙中,一个个透明的细线还在往千万里外延伸而去。
“此地城隍不修德行,全凭一己好恶,夺人性命,非是神只,乃为妖了。”
当即拂雪松了口气,“哦。”
他目子光彩璀璨,冲两脚兽兴喜道:“拂雪是仙哦!”
“对啊,拂雪是仙,所以不用怕的。叫师兄。”
“好的,两脚兽。”
“……”
荀长安算是明白,他小师弟给点染料就可以开染坊!
就是故意的!
拂雪骤然被一双大手猝不及防抱起,期间蓦的又变小如幼猫,被荀长安抱入怀中,狠狠揉了两下。
令拂雪不由被揉得摇头晃脑,眼冒金星。
下一刻,只在荀长安一步之间,已重回凛风堡内的疠人坊屋舍中。
那两张纸人当即跳下床,冲荀长安与拂雪躬身作揖,便化作烟雾消散。
荀长安坐在床边,将拂雪放在他的大腿上,隔着紧闭的木门,朝外吹了口气。
倏忽间,方圆百里大雨如注,伴着阵阵雷声。
拂雪敏锐地竖起耳朵,听到屋檐淅淅沥沥的雨声,打了个哈欠,蜷在两脚兽腿上,“下雨了呢。”
“轰隆——!”
他话音方落,纸窗刺目的电光一闪,如雷神持锤,击打天鼓,洒出无数道霹雳降下人间。
令拂雪不由吓得耷拉下耳朵,埋下脑袋,转身使劲往荀长安怀里拱。
荀长安微微一笑,安抚着给拂雪顺毛,介绍道:“此术亦是天罡三十六法之一,名为“呼风唤雨”,万物出乎于震,震为雷,故,此雷名乃惊蛰。”
“啾——。”
拂雪听不懂,他耳力敏锐异常,轰隆隆连绵不绝的雷声,在他耳中如天地震动,听荀长安问道:“要学吗?”
霎时,眼瞳一缩,摇头不耐烦地连连甩起长尾巴,嘀咕道:“不学,不学。太大声了,拂雪不喜欢!”
他蓦的眼睛一亮,挥了挥爪子,正兴奋道:“拂雪要学剑!”
“轰隆隆——!”
又是一道雷声从天空炸响,似乎就劈落在房门前。
“啾!”
拂雪再次浑身毛一抖,急忙缩进荀长安的怀里,还用两只爪子捂住他头顶的小耳朵。
“好,之后有空,师兄送你一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