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一夜雨歇。
凛风堡上下突然发现一夜雷雨过后,空气变得清新。
大家一出门,忍不住深呼吸,前几日一直气闷心慌的感觉,立即消散。
尤其是疠人坊中发现染疫的人病情大有好转,过了两日也未有新染疫的人进来。
经疠人坊坊主带领小吏们四处测试,发现一直在凛风堡内弥漫的疫气,竟忽然消失无踪,无不感到纳罕莫名。
不过,没有疫气便是好事。
又过了三日,当最后一批疠人坊的患者好转,各自回家。
凛风堡又开启了日常的生活,开始再次与外界联通,半月后,凛风堡人才从来往的商旅口中得知。
滃城的城隍爷不知为何,在半月前的夜里,居然神像突然碎裂成粉末,再无回应。
此事令凛风堡上下大为震惊,毕竟滃城城隍统管附近六百里大小城镇,可算算日子。
那日凛风堡附近雷雨倾盆,之后疫气就莫名消失了。
凛风堡尚无土地前来任职,结合诸多线索,有人便暗暗猜测,那股突然出现的疫气,莫非与那位城隍老爷有关?
但神讳不可轻言。
哪怕这位应当已死成灰的神明,仍令大多数人讳莫如深。
荀长安在疠人坊中住了几日,已跟随最后一批痊愈的病人们一道回了自己家。
当然,在坊主等人眼中,荀长安是运气好,得荀土地保佑,才来的当夜一夜雷雨挥散了疫气,故而竟侥幸未曾染疫。
没人会想到,在他们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荀长安便是此事的“罪魁祸首”。
他回到家,家中已落了一层薄灰,简单收拾一番后,时光如飞,已是日暮。
他近日没什么胃口,简单洗漱一番,就上床歇息。
翌日醒来。
荀长安感到胸口憋闷,睁开眼,才见拂雪趴在他的胸口上,小脸严肃。
荀长安打了个哈欠,“怎么了?拂雪。”
拂雪见他起身,适时退开,将床底下偷藏的两只灰黑耗子尸体,一一衔到荀长安面前的被子上,并列放好。
“吃!”
昨天两脚兽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幸亏昨晚听到对面屋子有响动,原来是几只入侵了自己新领地的耗子!
哼,真是送上门的食物!
“……”
看着两只死耗子被放到自己床上的荀长安陷入沉默,他无奈扶额,抚了抚拂雪目光炯炯地小脑袋。
带着惺忪的睡眼,懒懒夸道:“拂雪真厉害,谢谢拂雪,不过如师兄这样的“两脚兽”是不吃耗子的。”
“不吃?”
拂雪急忙瞪大了眼睛,一歪头道:“为什么?可是两脚兽之前明明吃了羊!”
“你也说了,那是羊。师兄不吃耗子,不吃蝴蝶,还……不吃牛。”
荀长安从床上起来,套上外袍,穿上鞋。
见拂雪跳到地上,小小的眉头立即皱起,骂道:“挑食不好的!”
两脚兽好麻烦的,好难养!
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是是是。”
荀长安点头敷衍,提起两只耗子的尾巴,将他们埋在院子里。
但正要铲土掩埋,拂雪突地跳下去,捂住两只死掉的耗子,阻止道:“两脚兽会饿死的!”
荀长安格外无奈,提起拂雪的后颈子,将他轻轻放到一边,安慰道:“不会,两脚兽会煮饭,两脚兽都是吃饭的。”
“饭?”
“就是人类种植的一些谷物。”
拂雪似懂非懂,但听说两脚兽不会饿死,稍稍放下心,“哦。”
埋完趁夜来偷米的老鼠,却不幸遇到拂雪,导致鼠命呜呼。
荀长安走回房间,又拆下被单和被套,换上新的,将其用热水浸泡,用皂角粉洗干净,拉起一根麻绳。
一端系在柱子上,一端系在院子中的一棵老榆树上,将被单与被套晾晒在上面。
做完这些,荀长安重新换上一身戴孝的麻衣,坐在躺椅上,望着安静的小院出神。
尚未察觉,一直来来回回跟在他脚后跟的拂雪,不知去了哪里。
往常他只要从浩然书院回来,一进门母亲就会迎上来嘘寒问暖。
可如今,只剩自己一人……
“嘭!”
蓦的,碎裂声打破了荀长安的思绪。
他闻声,回头望去,见拂雪正踮着四条脚掌,缩起脖子,“猫猫祟祟”地往房里躲去。
见原本,放在地面的茉莉花盆,已碎裂成几块,泥土散落,花枝凋零。
“拂雪。”
“嗷呜!”
拂雪竖起的耳朵,听到两脚兽的声音,背部弓起,吓得高高跳起。
直接就跃上房顶,趴在瓦片上居高临下地心虚偷觑下面的两脚兽。
“不是故意的……拂雪不是故意的。”
拂雪在屋顶,四肢往后挪动两步,摇头解释道:“拂雪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踩到的。它就,就坏掉了。”
两脚兽仰头问道:“那拂雪为什么要到树上去呢?”
拂雪发现两脚兽似乎没有多生气,胆子稍微大了一点,往前爬了两步,从屋檐露出半个脑袋悬在外面。
他回答道:“拂雪喜欢高高的,能观察到周围的地方。”
好有道理。
现在的小师弟是只雪豹,这就很符合他的习性。
荀长安无奈地一叹,走进厨房拿出扫帚,想起什么,仰头对还趴在房顶的拂雪说道:“拂雪,下来,日后不可随意跳上房顶,跟我一起来收拾。”
“哦。”
虽然拂雪嘴上这么答应着,但他似突然又被什么吸引住,转头怔怔盯着左边一会儿。
他依旧趴在房顶上没动,冲下方的两脚兽道:“那边冒烟了。”
“嗯?”
荀长安扫地的动作停住,看到墙那边隔壁院子中升起的炊烟,不由失笑,道:“那是别人家在煮饭,快点下来。”
“饭?”
拂雪一歪头,鼻尖一动,目冒精光,问道:“哦,就是两脚兽吃的那个吗?”
“对,一些谷物煮熟后,就叫作‘米饭’。拂雪想吃吗?”
拂雪连连点头,“想!”
“那就快点下来,帮师兄收拾干净,师兄就煮饭。”
“好。”
当即,拂雪再无留恋地从房顶上一跃而下,两只前掌率先触地,没有发出半分声音。
他正围绕荀长安转悠,结果被荀长安一拍脑袋,再次变作了穿着黑布道袍的小童子,他即刻瞪起一双大大的眼睛。
不想荀长安已将手里的扫帚塞到他的小手里,道:“把地上垃圾扫到畚箕里,扫完了放到墙角,明日一早会有人专门来收,你倒在他车上的桶里。”
看到拂雪看了看手里的扫帚,又看了看地上的泥土残花与畚箕,满目疑惑。
荀长安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上软毛,哄骗道:“拂雪是乖孩子,很可爱对不对?”
拂雪立即点头,荀长安再次哄骗问:“那么可爱的乖孩子自己弄脏的地面,就该自己收拾对不对?”
拂雪呆愣愣地如旧点头。
总感觉师兄的话,是有哪里不对的?
但鉴于他只是一只雪豹,初来人间,既不会认字,也不懂那么多道理,听得半懂不懂。
又听两脚兽摇头,循循善诱道:“何况,在人间干活才能有饭吃,拂雪也要学会干活哦。等你干完活,师兄就给你煮饭吃。”
听到自己还没尝过的“饭”,忙不迭地连连点头,卖力地扫地。
荀长安见被自己忽悠瘸了的小师弟,分外满意。
他背起手,一步一摇地走回院子中那张躺椅上,将一把蒲扇放在脸上挡住光。
心道,若是小师弟有记忆,自己想必就忽悠不住了!
哎呀,都怪从前师父不早点给自己找个师弟、师妹什么的,害得自己还要帮他老人家收一个。
这下子,自己的活就可以让师弟帮忙干了。
自己就好安静睡觉。
拂雪正扫着地,余光觑见躺在躺椅上懒洋洋地两脚兽,不禁奇怪道:“两脚兽,你为什么不干活?”
荀长安理所当然地道:“师兄这不是等着你干完活吗?花盆是我打碎的?地是我弄脏的吗?”
“嘤!”
拂雪立即心虚地埋下脑袋,使劲挥动和他人一般高的扫帚,又听两脚兽指挥道:“扫完地,再去打一桶水,把地洗干净。”
“啾!”
不要!
拂雪已经扫地了。
拂雪瞪目过去,当即拒绝。
孰料听上去似乎睡着了,呼吸清浅的可恶两脚兽居然没睡,又开始碎碎念了句:“花盆。”
“嘤!”
拂雪身子一抖,恶狠狠地瞪了眼两脚兽,继续埋头扫地。
他乖乖扫完地,将盛放垃圾的畚箕放到墙角。
又在荀长安的指点下,学会了从院子中的水井打水。
荀长安看似用蒲扇挡住了眼睛,似在睡觉,实际一直用神识注视着跑来跑去忙碌的拂雪。
看到围着水井打转的拂雪,指点他摇动旁边把手。
拂雪如得到了一个新玩具,不知不觉间,他一高兴,立即从屁股露出一条长尾巴穿透了道袍,高高翘起。
他将水桶摇上来又放下去,反复几次,正乐不可支之际,听到两脚兽的呼唤,才想起正事。
踮起脚,在井沿提着那桶水桶,虽然他看着人小,莫谈已成仙。
哪怕成年雪豹的力量亦是不弱,一桶满满当当的水,却在拂雪手中轻若羽毛,只需要一只手提着。
将水桶“哗啦”倒在地上,他跳开地上的一滩水渍,又变回了小雪豹的形态。
跳上仰躺在躺椅上的荀长安大腿上,两只爪子按在他胸口,小声道:“两脚兽,活干完了。说好的饭呢?”
荀长安无奈睁眼,哪知道拂雪还没忘了这事?
按理说他已经成仙,该是不知道饿的。
还是说拂雪单纯喜欢吃东西?
罢了,反正凡人尚需一日两餐。
自己暂且尘缘未了,也需做个凡人,凛风堡地方小,要是被人知道自己不吃饭,还未饿死,恐引起恐慌。
何况,荀长安微微眯眼,目光如上云端,眨眼直落入几百里外的滃城之中。
见几位统一身穿蓝袍,袖角一圈海浪纹样的人们,在城隍庙中,手执罗盘似在搜寻什么。
仙帝的琅琊台么?
来得真快。
看来那位滃城城隍背后势力不简单呐。
荀长安收回视线,懒懒伸了个懒腰,从躺椅上站起,对顺着自己站起,一路滑到地上,仍是未有所觉。
依旧仰着头睁大眼睛,满眼期待状的拂雪。
“好,拂雪真厉害!师兄去做饭。”
“嗯,拂雪厉害的!”
拂雪如同听不出两脚兽敷衍的语气,只知道自己被夸了,瞬间尾巴竖起来。
小跑着,跟在荀长安身后,踮着脚掌,两只爪子伏在灶台边缘,认真地监督两脚兽煮饭。
荀长安煮好杂粮粥后,又特地给拂雪煮了几片青菜叶子。
从厨柜里找了个画有鱼藻纹的青花瓷小碗,放到地上,询问道:“以后这个就是拂雪的碗好不好?”
“拂雪的碗?”
拂雪垂首,盯着那青花瓷碗打量片晌,闷闷地点头,又仰头盯着桌上冒烟的盆子。
荀长安舀了些杂粮粥,将特地给拂雪煮的青菜叶子,弯腰放入地上拂雪的小碗里。
等他慢悠悠喝完粥,见拂雪仍是蹲在脚边盯着他看。
地上的小碗内如同崭新,连一粒米都未剩,舔的十分干净,看上去似乎都不用洗了。
“拂雪吃饱了吗?”
拂雪愣了愣,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其实好像不饿,他摇摇头,想了想,冲两脚兽严肃道:“饭没有肉肉好吃。”
顿了顿,拂雪轻巧跃上桌子,直视两脚兽道:“拂雪还是想吃肉肉。”
荀长安失笑,揉了揉拂雪脑袋,道:“好,等二七过后,我就去集市给拂雪买一点肉吃。”
拂雪歪头,不解道:“为什么要那么久?”
荀长安答:“因为师兄的娘死了,在守孝期间不能吃肉。”
拂雪还是不理解,他惊愕地瞪大眼睛,“为什么?会饿死的!”
荀长安分外无奈,“不会,师兄还是能喝粥的。按正经礼制,27个月后才能吃肉,不过如今礼制疏松,宽限一点的话,二七过后就能吃肉了。”
拂雪用后腿挠了挠脑袋,评价道:“两脚兽真奇怪!”
“是呀。拂雪初来人间,要学的还有很多。”
荀长安用手指点了点拂雪的脑袋,笑道:“人心驳杂,礼制繁复。拂雪要自己判断,哪些是拂雪觉得好的,哪些是不好的。”
拂雪一脸迷茫,被荀长安抱下桌子,放到地上,看到荀长安洗碗刷锅。
等他做完这些后,又在躺椅下,躺着晒太阳,蜷到他腿上,长尾巴垂落在椅边,时不时摇晃一下。
蓦的坐直身子,望向似睡非睡的两脚兽,提醒道:“两脚兽,说好的送我剑呢?”
荀长安懒懒将手枕在脑后,掀开盖在脸上的蒲扇,方想起好似当日的确答应过拂雪送他一柄剑。
但此刻荀长安不想动了,于是又重新将蒲扇盖回脸上,含糊敷衍道:“明日,明日去集市上挑一柄送你。”
“为什么?”
荀长安扯下蒲扇,盯着趴在他胸口,满是质疑之色的拂雪,故意问道:“买东西是要钱的,拂雪有钱吗?”
“嘤?”
见拂雪瞪圆了眼睛,渐渐缩下去趴在他腿上,直勾勾望着自己。
荀长安笑着扯回蒲扇盖在脸上,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抚着拂雪背脊上柔软的毛,给他顺毛,安抚道:“所以,明天我们去一起卖豆腐换钱,换到钱就给你买如何?”
“嗯。”
拂雪舒服地眯起眼睛,在脸上成一条细缝。
他在荀长安腿上翻了个身,翘起一只小爪子,微微弯曲起来,露出四只爪子褐色的肉垫。
不一会儿,只剩下雪白的小肚皮在微微起伏着,已睡得很熟。
然而荀长安察觉到,急忙扔下蒲扇,捏着拂雪的小脑来回摇晃,将他使劲晃醒。
“哈!”
面对拂雪的起床气,荀长安难得无动于衷。
“不许睡,晚上才许睡。”
“嗷!”
前几日,还在疠人坊中,荀长安就被这小夜猫子折腾得够呛。
他白天疯狂睡,恍如一只死了的雪豹,晚上则精神抖擞,满屋子乱窜。
当夜荀长安睡得正熟,突地感到胸口一痛,猝然睁眼,就看到满屋墙壁影子摇动,如同鬼影,而小师弟正在飞檐走壁。
他算是终于理解,何谓“白天不熬‘猫’,晚上‘猫’熬你!”
天光未亮。
荀长安昨晚睡前,已泡好了一盆豆子。
他以前总想给他娘帮忙。
但他娘总推拒,说他将来是要参加琼林宴的,只需要在浩然书院好好学习吟诗作赋,回家好好复习,家里的事都不用他操心!
好在荀长安对做豆腐的步骤都看过,再加之有觉醒前世记忆。
区区豆腐,总不至于能难过九转金丹的炼制。
当看着像模像样的成品,荀长安十分满意。
此时天尚蒙蒙亮。
将两箱豆腐装上小推车。
而拂雪尚且打着哈欠,半眯起眼,从善如流地准确跳到车板上,又在不断的抖动下,蜷起来闭目养神。
但不久之后,拂雪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气涌现。
拂雪即刻睁开眼,浑身毛发炸起,弓起身子,正欲冲前方发出嘶吼,但后颈突被一只熟悉的手掌按住。
荀长安看到前方与自己手上一模一样的一辆小推车,正不断重复舀豆腐的“女人”。
今日,正是母亲的头七,但她没有回他们暂时租赁的小院。
果然,她在这里。
荀长安不由一声长叹,冲拂雪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安静。
拂雪看了看前面的女鬼,又看了看两脚兽,只好将吼叫咽入喉中,乖乖被荀长安一手抱在怀中。
荀长安暂时将小推车放到一边,抱着拂雪走上去,那女鬼当即如有感应。
她立即抬起头,一张惨白的脸上,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问:“这位,呃……仙君,要来点豆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