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箭碎片被荀长安用法力托起,悬浮在他胸前。
他如点星的黑眸中,似有太极图案旋转。
刹那间,这一片片金色碎片,忽如时光倒流,缓缓拼接起来,在空中如被藕丝般的透明丝线连接,形成一支完整的箭矢。
看着完好无损金箭的细细箭杆上,密密麻麻地镌刻一层层波浪纹样。
令荀长安不由蹙眉,生出几分不解。
转而,他仰头凝望起上空,尚且残留的妖气。
眼中太极再次旋转,荀长安眼前时光仿若倒流,原本被夷为平地的高山忽然出现,身穿玄甲的北宿军与穷奇战斗正酣之际。
云层中,一个个头戴兜帽,遮掩面容的神秘人忽然出现,手持长弓,在北宿军未曾设防的背后,射出一根根金色箭雨,如铺天盖地。
一位位北宿军猝不及防,无一幸免,均是身中数箭。
箭上的金羽流光一闪,当即自箭矢上涌出金色的火焰,只短短一息已将他们身躯穿透。
哪怕连骨髓都顷刻被蒸发,仿若连灵魂都要烧灼干净。
北宿军与那只已被重伤的穷奇凶兽一起,化作夜空中的火流星,自天空坠落,砸入整座芒山中,芒山土崩瓦解,瞬息已被金焰化作此地灰烬。
荀长安长呼出一口气,收回视线。
他仍是不解,琅琊台为何借穷奇之故,要在此伏击、袭杀北宿军?
北宿军中不是长乐公主的驸马吗?
不对!
荀长安突然想到在三年前,琅琊台主曲有涯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豆腐摊前。
果然,曲有涯的真正目标就是北宿军的广平侯、长乐公主的那位驸马爷。
自从这位驸马封地北江郡之后,北江郡就开始庇护大量人族与弱小的妖族。
凭借训练有素的军纪,这些年间,先后剿灭了北江郡内不少食人的大妖,令无数大妖们闻风丧胆。
尤其是一些年岁弥长的老妖,短时间内,仿佛又回想起昔年被旧天庭那些神仙所支配的恐惧。
不止如此,北宿军还禁止人牲买卖、禁止依仗法力欺负弱小、甚至给迁徙来得流民、小妖分田、盖屋等。
那之后,北江郡一下子在仙廷之中就成了众矢之的。
不过,碍于驸马的份上,虽然心中不满,但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仙帝一出生便是高高在上的天人神灵,在护廷天王等他父亲的旧部扶持下,开始征伐四方,讨伐叛逆。
建立仙廷后,仙帝信奉弱肉强食、门当户对。
所以讲究人妖平等的驸马与北宿军他们,从一开始就站到了仙帝的对立面。
只是荀长安原以为,驸马好歹是仙帝的女婿,且只经营着自己的封地,并未要求全仙廷都要如此。
据父亲所言,他曾经去过合欢仙子的合欢谷附近城镇。
那里也同北江郡差不多人、妖混居,也没什么食人或是食妖的事。
仙帝纵然不喜,最多也都跟合欢谷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
是驸马想要触犯什么禁忌,还是……
“嘤嘤!”拂雪的声音唤醒了思考中的荀长安。
他看到拂雪实际上除了日常被迫卖豆腐时,会主动去招揽客人外,平日与人不大亲近。
且拂雪去招揽客人,是因为他知道可以换钱,然后拿钱去买他喜欢吃的小牛、桂花藕和玩具。
可今日却是反常地自己先独自跑过来不说,还不断蹦跳着,试图去够悬浮在空的引魂灯。
看他小脸焦急之态,似乎竟连自己可以变大成“原形”这件事都忘记了。
霎时,荀长安醒悟了什么,急忙指使身畔漂浮着的引魂灯下移。
“嗷呜。”
果然拂雪发出弱弱地一声叫,当即踮起后腿,紧张得用两只小前爪抱住那盏引魂灯,小心翼翼地将其抱在怀里。
甚至用他那毛绒绒的身体挡住了灯罩的缝隙,似乎生怕灯中那不断摇晃的一簇浅蓝火焰,突然被风吹熄。
荀长安蹲下身,盯着拂雪,询问道:“所以,驸马他们这些北宿军,是从拂雪家乡来得吗?”
“嘤!”
拂雪一歪头,粉红的双目中透出几许迷茫,不知该如何回答。
“嗷。”
拂雪也不明白。
只是……
从刚刚开始,拂雪心底就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如果赶不及的话……赶不及的话,拂雪,还有很多人,都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虽然拂雪形容不出来,但荀长安却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
他摸摸拂雪的脑袋,安慰道:“好了,他们暂时没事了,我们走吧。”
“嘤?”
拂雪粉红的眸子,在黑夜中化为荧光绿,诡魅如鬼火,这眼睛本该显得阴森可怖。
但此刻目中满是懵懂,又用怔怔的目光凝望着眼前的两脚兽。
他看了看自己抱在怀里的引魂灯,渐而焦躁的内心平复,头脑也随之变得冷静。
我刚刚干了什么?
这个灯是怎么回事?
哦,想起来了。
我看到好多两脚兽突然中了箭,身上就开始燃起金黄色的火焰,一个个像炸开的烟花一样,从天上掉下来。
可这些两脚兽是谁?
为什么自己看到他们掉下来,会感到那么慌张呢?
难道他们也是喵喵教的信徒吗?
拂雪缓缓松开生怕不见了的引魂灯,用爪子轻轻朝荀长安的方向推了推,蹲坐在地,开始舔起自己的爪子。
他抬起头,看到荀长安正发愣,奶声奶气地发出一声呼唤,“嘤。”
倏而,听到拂雪的叫声,荀长安霎时回神。
深深看了眼飞到自己面前的那盏引魂灯,感到诧异。
没想到拂雪这么宝贝,竟然舍得让自己保管。
荀长安不免蹲下身,揉了揉拂雪的脑袋,笑道:“这么信任我的啊?放心,他们不会有事的,走吧。”
“啾!”
见荀长安收起那盏引魂灯,在那支金箭上一点,金箭即刻复制出一模一样的一份。
刻意留下半支带着箭杆的箭簇,飞入拂雪之前抛出的坑中。
做完这些,荀长安领着跟在脚边亦步亦趋地拂雪,再次踏上旅途。
翌日,旭日高升。
当长孙启和附近村中人,各自提着锄头大起胆子来芒山附近查看。
然而来到后,俱是被眼前这副如同末日般场景震撼无言。
不少人看到地上残破的甲胄与断枪猛然意识到什么,双膝跪下来捂脸痛哭。
长孙启跟其余人一样,但脚刚一触地,却眼前被金光一晃。
他微愣片刻,急忙跪着上前两步,挖出那支金光灿灿的箭簇,而残留的半截箭杆上,是密密麻麻的波浪纹样。
长孙启不由诧异莫名,他蓦的生出一股心慌,左右一望,发现无人注意到他的异状,急忙将那半支箭塞入怀中。
而此时的荀长安已带领拂雪,沿着官道,一路直入北江郡的主城,西京中。
过往行人与小妖们,尚且对这一切无知无觉。
“吱!”
本在货摊前挑选商品,他穿着人类衣裳,脑袋却是个鼠首的小妖。
感到背后一股视线,立即回首,但见到才家猫大小的拂雪,本能生出恐惧,不禁发出一声惨叫,呆滞在原地。
“喂!过路的书生,你家的猫吓到我的客人了。”
荀长安闻声回首,见一穿着红布衫子的娘子在一摊后,叉腰叫道。
见了摊前那鼠妖立即了然,弯腰扳过拂雪直勾勾盯着人家看的脑袋,将他抱在怀里,低声道:“拂雪,你这样不礼貌。”
说罢,又朝那大娘和那鼠妖一颔首,致歉道:“抱歉。”
当即荀长安带着拂雪快步离开,拂雪立即仰头,提醒两脚兽道:“耗子!”
荀长安不由失笑,解释道:“此处人、妖共居,那鼠妖身上并无浊气,不必管他。”
哪知拂雪仍不死心,从两脚兽的手臂间拱出小脑袋,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又念了一句,“耗子!”
荀长安不断顺着怀中脑袋拱来拱去拂雪的毛,语带无奈,“知道了。”
凛风堡人类居多,即使偶尔有小妖路过,但也会因拂雪无形散出的威压,远远绕开。
因此,拂雪未曾见过这么多妖怪的场面。
尤其是鼠类与鸟类,老喜欢盯着人家看,使得荀长安只能一路四处致歉。
幸而,西京城中妖物大都和善或是慑于北宿军之威,均表示不在意。
故此,荀长安便不敢在西京城中多待,他匆匆买了些补给,就直直出了西京城。
一路翻山越岭,过江踏河。
眨眼又是三月即过,这日正是立秋。
盛京占地面积极大,在百里开外,荀长安与拂雪远远就能望见高大如山的鎏金城墙背后,那些悬浮在悠悠白云掩映下的华丽白玉宫殿群。
步入城墙之后,白玉无缝的地砖一直铺陈到宫殿之下,街道宽阔平坦,两侧楼阁店铺如棋盘星罗密布。
街道两旁鲜花锦簇,过往行人均是衣着华丽,女子大都身穿一条薄纱衣裳,头戴幂篱,男子则高冠博带、手摇各样扇子。
偶有壮硕的虎豹、天马拉着宝车、罗伞,彩女捧香、仙童执扇等等,仆从无数,列队而过。
荀长安在一家看上去最朴素的茶肆中,打听来那位孙校尉的府邸。
他上门拜访,却一直在朱红的大门口,等到日近西斜。
才出来一位年近中旬的山羊胡男子,他眯着眼,笑意盈盈中却带着几分疏离。
“哎呀,荀贤侄,真是失礼!今日乃是大朝会,老夫才下朝便得知贤侄来访,归心似箭,奈何羽林营中事务缠身,一直不得空,倒是怠慢了贤侄,快请进,快请进。”
荀长安拱手道:“无妨,晚生也是来得突然,还望孙伯父莫怪。”
孙重山拉着荀长安的手臂一路直入正堂花厅,待侍女上了茶点,一面请,一面探身,笑眯眯问道:“岂会?伯父盼你还来不及呢!对了,荀兄与大嫂还好吧?”
荀长安敛下睫毛,低声道:“家父已于多年前,一次雪妖攻城中,为救百姓,以身殉职了。家母三年前,感染时疫,也仙去了。”
孙重山笑眯眯的神情骤地一顿,坐在椅子上,凝望外面霞光满天的好天色,却是失神怔愣片晌。
等他逐渐回神,不禁发出一声长叹。
转而一拍大腿,指着荀长安怨怪道:“哎呀,贤侄此等大事,怎都不知道来通知伯父一声?莫非这些年,你都一人在西方凛风堡?”
荀长安笑了笑,眼中带着几分回忆与怀念,“家父昔年得罪了仙帝,几经贬谪。家母生前怕连累了伯父你们,才因此未曾通知伯父。”
“唉,你们这就见外了!”
孙重山一抚他刻意留得一小把山羊须,眯起眼,似在畅怀往昔岁月。
“想昔年我和荀兄在琼林宴上同得册封,一起把酒言欢,仿佛还在昨日。
贤侄呐,你是不知道,我们还给你和嫣儿结了娃娃亲……”
说及此,孙重山忽地忆起什么,忙眼睑下垂,心绪不定。
却见荀长安适时拿出一个漆木锦盒,笑道:“我知道,我娘去世前同我说过,我父亲似与孙伯父家的千金定下了娃娃亲,这盒中是信物。”
看到荀长安将桌上精致的小点心捻了一块,喂给他腿上的一只小雪豹。
仿佛格外闲适,令孙重山煞时心如擂鼓,正怀揣着几分心虚,不知该如何言说。
哪知那荀长安喂完雪豹后,竟拍了拍手掌上的残渣,却道:“晚生来此,一为完成父母遗愿,参加本届琼林宴;二为,”
荀长安放下拂雪在地上,忽然起身,朝上座的孙重山躬身一拜道:“晚生如今孑然一身,一无家财傍身,二无功名在身,三与令爱自幼素未谋面。
晚生惶恐,只怕耽误了孙小姐一生,不能给予其幸福,晚生望伯父能思虑一二,收回成命。”
孙重山愣了一下,不由瞪起目子,虽然荀长安正中他心头焦虑之事,不知该如何开口。
但普一时被这穷酸小子退了亲事,又生出几分怒意,沉声喝问道:“你这是要退婚?”
“是。”
孙重山猛地一拍桌案,两侧侍立的侍女无不瑟瑟一抖,齐声下跪。
“好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岂是你一……”
不料,孙重山瞪目,却一对上立在厅中如松如竹的荀长安,清澈透亮的一双如点星的眼睛时,心头竟莫名发颤。
他不禁恍悟,分明是他们孙家失言在先,他有什么理由咒骂人家呢?
但好歹自己是长辈,被一介白身的小子退婚,到底丢了面子!
于是仍是强自咬牙威胁道:“你可想好,你要退了我孙家的亲事?”
“是,晚生告辞。”
“且慢。”
孙重山看荀长安毫无留恋独自转身离去的背影,好似乍然又和多年前那位好友背影重合。
昔年,他们都是满腔热血的少年人。
立誓要像在浩然书院里所教的那些圣贤书上说得一样,辅国安民,推行仁治!
可到头来,只有他一人走向那漫漫雪地中,粉身碎骨。
孙重山脸色一红,忽地叫住荀长安。
当见荀长安停驻在门槛前,回首投来疑惑的目光。
孙重山不免尴尬,起身一抹脸,只好咳嗽一声,假意道:“我在云肩巷尚有一处小院,京中纸贵,想来你囊中羞涩,在琼林宴前,你可暂居于此。”
“不用……”
荀长安刚欲推辞,已被孙重山抬手打断道:“诶!别推辞了,就算我对过世的你父母尽点遗憾吧。管家,你带荀公子过去吧!”
一位头戴圆帽的管家,立即上前,半弓腰请道:“这位荀公子,请。”
荀长安不好再推辞,只好应下,“谢过伯父。”
孙重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吐出一口气,瞥了眼荀长安未曾带走的桌上锦盒,冲侍立在两侧的侍女,吩咐道:“拿去给小姐吧。
对了,告诉嫣儿别担心了,准备好她的婚事就行。那姓荀的公子已退婚了。”
“是。”
一行侍女捧着锦盒,一路来到后院馥郁芬芳的闺楼之上,楼中横梁上红绫飘荡。
其中一位略显丰腴,肌肤莹润的少女正认真刺绣着自己的婚服。
侍女按照孙重山所言禀告过后,那少女头也不抬,只嘟囔一句:“算他识趣!他怎么能跟卫殿天王的世子比?”
想起什么,眼珠子一转,抬头目光精亮地问道:“那姓荀的长得好看吗?”
侍女脸面不禁一红,露出羞色,低头小声道:“还行吧?嗯……挺俊俏的……就是,嗯……衣服都洗得发白了,还有补丁,看上去不大富裕的样子。”
那少女闻言,一皱鼻子,嫌弃道:“那有什么用?”
光俊俏有什么用?
俊俏又不能当饭吃!
又不由在心中感叹,亏得前段日子,自己幸而听喝醉的爹提起,自己居然还跟一个姓荀的儿子有什么娃娃亲。
再一打听,他爹那姓荀好友只是一介土地。
她堂堂孙家大小姐,怎么能做一介粗鄙的土地婆?
将来和闺中姐妹们见面,人家都是什么世子妃、乃至天妃。
而自己呢,只是个土地婆,岂不是会被她们给笑话死?
孙颜一想到未来遭嘲笑的场面,顿如晴天霹雳,被劈得里焦外嫩,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行!
不可以!
但孙颜一哭二闹三上吊仍旧不得之后,她知道,只能靠自己了!
幸而,一日听说卫殿天王的世子在柳月池游湖后。
孙颜倾心世子已久,因此使了点小手段,假装落水,被世子救起后,按律男女授受不亲,于是世子只能前来提亲。
从此往后,自己便是世子爷的侧妃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和荣华富贵相比,什么都不重要!
孙颜扫了眼那破破烂烂,边缘已经掉漆的锦盒,继续埋头刺绣,淡淡吐出三字:“丢了吧。”
“啊?是。”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放火时。
两个黑衣人翻过不算高的院墙,摸到窗檐下,隔着窗纸吹出迷魂烟。
一人传音道:“大哥,真的要这么干吗?他可是这届的状元郎诶!”
黑衣人等了一阵,翻窗进入,掀开侧躺在床上的人,摸出玉牌比对无误后,随手放了一把火,同时骂道:“屁!哪有什么状元郎?他可不是状元郎!状元郎分明是丞相的三孙儿。”
另一黑衣人,“哦”了声,在屋里寻摸了一圈,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雪豹,利刃已利落地刺入他颈间,毫不客气地将尸体扔入床上的灵火之中,和他主人一起化作灰烬。
“嗷!”
他们是坏人,快让我下去杀了他们啊啊啊!
而房顶上荀长安努力按住在怀中张牙舞爪,欲要随时扑出去的拂雪。
看到两道扬长而去的黑影,眯了眯眸子,笑道:“乖,接下来我们去合欢谷玩怎么样?”
“嗷!”
不!
我要杀了他们啊啊啊!
他们烧了你买给我的小老虎玩具,此仇不共戴天!
孙府。
“老爷,老爷。”
孙重山在花厅背手,来回踱步,见气喘吁吁地管家回来,忙问道:“怎么样?荀长安可考中了吗?”
管家喘顺了气,忙道:“没,荀公子都没上榜。本届的状元,乃金丞相最宠爱的三孙儿,金石碣。”
孙重山和屏风后的孙颜,父女二人俱是松了口气。
孙颜庆幸自己眼光不错;而孙重山却是满怀遗憾与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