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母妃!不好了,母妃!你快……快救救驸马他们?”
长乐连往常她最喜欢看得三年一度的琼林宴,看各家英年才俊们吟诗作赋、琴棋书画,展示各样才艺,何等精彩绝伦?
一时间,她都毫无去看的心思。
原本她的公主府中,侍卫成群,阵法万千。
然而那一夜,却不知哪个神秘来客,竟能在她府中如入无人之境,无声无息的潜入,给她送来一盏奇怪的铜灯和一支琅琊台的金箭。
更甚者,长乐发现那盏铜灯里,居然收敛的是驸马等人北宿军的真灵。
而那支金箭,其中尚残留着太阳真火的灼热气息,更令长乐遍体生寒。
她绝对不会认错,这肯定是父皇的力量!
刹时,长乐一头思绪乱如麻,已六神无主。
最后不得已,她实在不敢独自前去仙廷当面质问父皇,为何要对她的驸马下杀手?
几次三番思虑过后,只得星夜赶至合欢谷寻找她母亲求救。
不待通报,长乐径直闯入母妃常居的小院,那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简陋木屋。
甚至无漆的原色木门底部与边缘处,已出现几道风吹日晒的锯齿状豁口。
若令旁人来此,定会惊讶无比,这等寒酸的破地方,居然便是身为天妃之首的长期居所,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长乐头一遭径直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如矮榻的矮床,床边一个痕迹斑驳的老旧矮桌。
其余地方均是令人无处下脚,满满当当散乱着各样玉简、玉牌。
而在堆积如山的玉简、玉牌之中,一位美貌动人的少女,一头长过脚踝处的乌发披散在脑后,穿一件松松垮垮的雪白亵衣、亵裤。
亵衣因有些宽大,所以隐隐绰绰露出半边肩膀下瘦削的锁骨。
长乐推开门时,她此刻正从一片狼藉的玉牌堆中爬起,听到动静,一双烟笼似的淡眉,眉尖微蹙,转头看向门口一脸惊慌失措的长乐捧着引魂灯。
淡淡扫了一眼后,无需长乐说明来意,已抢先从粉唇冷冷吐出无情的六字,道:“没救了,等死吧。”
长乐被她母妃朱欢的话,搞得站在门口愣了数息,缓缓反应过来,不由含嗔带怨地恨恨一跺脚,唤道:“母妃~!”
她怨怼地瞪着毫不理会自己,自顾自晃晃悠悠地站起,还有心情开玩笑的母妃!
朱欢宽松的袖子下垂,过长的袖子遮住了两只白皙的手掌。
她眼神惺忪,脚步虚浮,如醉酒般迷糊地往后一倒,懒懒将自己扔到那张矮床上,一把拉过鹅绒枕头,半枕半抱,就欲要开始呼呼大睡。
长乐少顷瞪大了眼睛,她意识到她母妃一睡少说百年起步,百年后驸马他们岂有命在?
不能让她睡!
她急忙一个闪身,瞬移漂浮在床榻上方,使引魂灯漂浮在自己身旁,腾出的两手按住朱欢的肩膀,使劲摇晃起来。
连声唤道:“别睡!母妃,您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唔……好吵……”
然而朱欢在晃动之下,甚至没有睁眼,伸出一只白皙的小掌将欲抬起。
长乐见状,不禁悚然,回想起幼时顽皮,被母妃冷情地轻轻一抬手,她就被一股飓风扇飞出去数万里之远。
若非,彼时父皇及时赶到外海一处无名岛屿上,将她救下,不然恐怕年幼的长乐公主已然葬身兽腹。
她一咬牙,心想为了驸马他们,她断然不可以被母妃这么扇飞出去!
赶紧停止摇晃母妃的一侧肩膀,果然那只如玉的手掌抬起又顿住,渐渐往下滑,又开始抱着枕头,似已陷入熟睡。
长乐抿了抿唇,凝望床上一动不动的,如尊睡美人羊脂玉雕塑的母妃。
“呛——!”
一道夺目的清光霎那在木屋墙壁上一闪,长乐摸出一柄父皇曾经所送的短剑。
她横剑在白嫩纤细的脖颈前,锋利的剑锋寒意沁骨,令她不禁浑身汗毛竖起,这股寒意,令她身躯微微颤抖。
但此刻,长乐不知哪里来得胆子,只如若未闻。
泪水涔涔从一双明目中滑落,威胁道:“母妃,驸马死了,我也不活了!请恕女儿不孝……”
蓦的,她心一横,闭上眼睛,冰寒的剑锋接触肌肤,划过自己纤细的脖颈。
长乐也就刚出生,还未有太多记忆的幼年,母妃因触怒仙帝,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那时,她吃过一点儿苦,但因尚未记事,所以记忆不多。
等她记事的时候,母妃不知如何从冷宫脱身。
已到了合欢谷,不知得了何等机缘,竟绕过仙帝的册封,再次成仙,且似乎仙帝还打不过母妃,拿不下她。
于是仙帝拿“朱欢”暂时没办法,况且又爱面子。
他一天生神灵,还是个男的,说出去打不赢,收拾不了一个女人,岂不丢脸?
加之,一些旧天庭的拥趸和残部仍在,仙帝为防帝位不稳。
只能捏着鼻子对外谎称,是他二人之前因一些小事生了些矛盾,只是在闹别扭。
母妃已在冷宫幡然悔过,向他道了歉,他业已大度地原谅了她。
实际上,自己早已暗中重新将她册封回妃位,甚至加封为宸天妃,今后乃众天妃之首。
且还对外宣称,宸天妃于合欢谷建立了合欢宗,对外授徒传道,因此才不久居仙廷。
自那以后,仙帝一日灵机一动,想着朱欢可以给自己吃闭门羹,但他们不是有个便宜女儿吗?
好歹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再如何也不至于连女儿的面都不见吧?
于是从前被仙帝遗忘的便宜女儿,突然一跃子凭母贵,时常被仙帝揣着带来合欢谷,美其名曰“父皇带你来看望母妃”。
那之后,长乐公主就得无数仙官、天妃笑脸相迎,过起了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生活。
是以,她万年来都生活在蜜罐里,是最害怕疼痛的!
但……
驸马日常说得什么“解放”啊、“平等”啊、“新思想”啊,长乐其实不大明白。
但长乐觉得每次他们给她讲这些的时候,每个人都是闪闪发光的。
因此长乐不明白,但长乐喜欢听、喜欢看。
长乐闭上眼睛,脖颈轻易被削铁如泥的短剑,划出一道口子,沁出金红的血液。
故此她不知,身畔那盏引魂灯原本安静燃烧的蓝色火焰,乍得如受风吹,开始明灭不定。
隐隐从幽蓝灯火中,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竭力欲要脱离幽蓝火焰而出,努力伸出双手想要阻止。
“阿乐……不可以……为了我……”
那道模糊的人形逐渐挣脱引魂灯的灯焰而出,渐渐变得面貌清晰,是个俊俏的着甲青年人。
一股金灿灿的火焰似再次出现在他的神魂之中,似随时欲要将他从这世间抹除。
他强忍魂魄生生欲要被灼烧成灰的疼痛,幽蓝的手指正要触到长乐。
忽地,一阵不大的风来,又将他吹回引魂灯内。
好似他哪怕冒着真灵湮灭的风险,费力脱出引魂灯,只是一场笑话。
但与此同时……
自刎到一半的长乐握剑的手颤抖不已,光洁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却整个人如被定住。
任她如何催动法力,却怎么也动不了。
她蓦的睁开眼,苍白的脸孔露出一个虚弱地笑容,正欲开口,不料眼前一花,再一眨眼,眼前已是一扇陈旧的木门。
长乐狼狈坐在泥泞的土地上,整个人如被从水里捞出来,脖颈上伤口仍在潺潺往下滴血。
原本尊荣无上的长乐公主,此刻鬓发散乱,被汗湿贴在脸上,就连霞光云锦的华服上亦是紧紧贴在她美妙的胴体上。
她耳畔听母妃传音,冷冷道:“别死我屋里。”
长乐愣了片霎,醒悟过来至少母妃没有睡,丢下短剑,趔趄着爬到门前,拍着门哭喊,哀求道:“母妃,求您,求您,阿乐从没求过您什么,您去找父皇为驸马说下情好不好?”
她言及此,自欺欺人地道:“对!一定是其中有什么误会!父皇不会的!一定不是父皇!母妃,求您,跟我回宫好不好?父皇最听您的了,母妃!”
那扇木门如道天堑,依旧纹丝不动。
乍然,长乐耳畔响起一声叹息,她正面露喜色,心中生起几分小得意,转而笑意凝固在唇角。
“你不是捡到那面镜子了吗?是否误会,一看便知。”
话是如此说,但长乐怎么敢呢?
一如昔年父皇给她指婚护廷天王的儿子,她不喜欢,母妃也不帮她反对,她就只能老老实实嫁了。
一如昔年她被敖缥衾打了,深夜回宫想要告状,她原以为父皇得知,会雷霆震怒。
结果,父皇听后,只是冷笑一声,觉得小夫妻磕磕绊绊,没什么大不了,完全不以为意。
甚至认为敖缥衾不就多想纳几个妾,不是什么大问题。
其实,一直以来长乐都知道她父皇冷情冷性,更甚母妃。
她和她那两位“不在了”的太子哥哥们,也没什么特殊的。
她岂敢去面对那些即便连血脉相亲都阻止不了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真实呢?
她宁愿长长久久的无知无畏,生活在虚假的梦幻泡影里。
“长乐,你要学会长大。”
长乐闻此言,如遭雷击,即刻浑身一颤,埋下头,如个小鹌鹑似的缩起来,紧紧抱着那盏引魂灯入怀。
一股股磅礴的仙力与神血,维持着灯火燃烧,仿若千年万年永不停歇。
“驸马,阿乐不会让你们死的,绝对不会。”
长乐低声呢喃,勾起两个甜甜的酒窝,笑颜明媚如花。
“阿乐,够了!够了!我们本来早就该死的!算了吧,忘了我们好不好?”
王桂湘在灯内,整个灵魂都酸涩无比,却没有泪流出,他几次三番宁愿放弃苟活在灯内,想要撞出灯去。
却每一次,又被长乐执拗地仙力给死死压了回去。
她一身狼狈地抱着怀中灯盏,始终如一地坐在那扇木门前。
周身被骤雨淋湿,又被烈日晒干;
她被狂风掀起泥泞的发丝与衣衫,又被落雪覆盖,如个雪人。
久而久之,在那扇木门前,似多了一尊跪坐在地,怀抱铜灯泥塑的雕像。
直到——
斗指辛,又是一年寒露。
黄色合欢叶忽被北方而下的寒风摇动枝叶,簇簇洒落一地,铺满整座静谧的小院。
“啾。”
一只毛绒绒的小爪子好奇地搭在了跪坐泥雕的腿上,一双粉红的瞳孔微微瞪大,上下打量这尊古怪的泥雕。
霎时,拂雪注意到泥塑怀中那盏有几分斑驳的引魂灯,即刻就要扑上去抢夺。
“嗷!”
是保护两脚兽们的灯灯!
为什么会在这里?
“砰——!”
拂雪正欲扑上去,想要和两脚兽们打招呼,却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弹开,如同一个毛团,一路被迫滚到木门上。
木门颤动,摇晃出一阵木屑与灰尘,落到刚落地拂雪的满头。
“哈!”
拂雪甩了甩脑袋,甩开头顶的木屑与灰尘,弓起脊背,全身炸毛,冲那尊泥雕呲牙哈气。
“拂雪,过来。”
荀长安收回仰望那棵已有百米高,数人合抱之粗的合欢巨树,被背后的响动吸引。
他回首,笑眯眯看着奶凶的拂雪。
拂雪看了看泥雕,又看了看两脚兽,才缓缓挪动脚步。
一面注视着泥雕,一面绕开它往两脚兽的方向退去。
荀长安将刻意绕开泥雕的拂雪,到了安全距离,才扭头小跑过来的拂雪抱起。
他望着那扇木门前的仿若泥雕的女子,幽幽一叹,举起拂雪的一只毛绒绒小爪子,朝那泥雕晃了晃,一面道:“不可对公主殿下无礼。”
公主殿下?
哦,你之前说要把保护两脚兽们的灯灯送给公主殿下的那个公主吗?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荀长安没回答拂雪的话,望着紧闭的木门一叹,笑道:“看来师祖眼下在闭关,我们没机会了呢。走吧,拂雪。”
这就要走了吗?
我们可是一路上走了那么久!
拂雪不明白,但还是在两脚兽怀里点了点头。
不过反正拂雪累了,不想走的时候,还可以搭乘两脚兽,因此一甩尾巴,没有意见。
荀长安抱着拂雪刚要转身离去……
突地,门扉“吱呀”一声响,微微打开一道缝隙。
从中传来一个非男非女的空灵声音,道:“玄都、玄昧,进。”
且不是传音,是那位师祖真的说话了。
就连向来一副成竹在胸的荀长安,都难得惊讶地顿住脚步,回头。
隐隐约约感到门前的泥雕一阵泥粉簇簇下落,又刹那静止。
但又仿若是他的错觉,那泥雕只是泥雕,根本不会动。
而荀长安,或者说玄都。
蓦然想起昔年那位小师叔曾目无尊长的调侃,“你师祖性格恶劣,最好不见。”
当初玄都以为是小师叔在胡侃,如今看来,似乎这位师祖真的性格有些恶劣。
天呐!
小师叔那张狗嘴,啊呸!金口里居然能迸出句实话?
荀长安又深深看了眼那尊泥雕,一时也同拂雪一样紧盯着她绕开,小心翼翼地正对着她。
又是感到一阵心虚和歉意,抱着怀里瞪大眼睛,一脸懵懂的拂雪,朝着她一躬身,满怀歉意的从门缝溜了进去。
那扇木门随之又紧紧合拢,再未打开。
而那尊泥雕眼睛忽地眨了眨,凝望着那扇木门。
泥雕之上,一张仍是平静的脸孔上,内心却是惊涛骇浪。
玄都?
那年,驸马托她去宫中查找相关他们家乡“地球”的信息,长乐并未找到。
但旧天庭的一些记载,长乐却是翻到了,但彼时长乐尚未在意,毕竟旧天庭早是过去时了。
玄昧没见过。
可玄都这个名字,长乐有印象,典籍曾载玄都大法师,乃昔日古神、圣人,老子唯一弟子。
更被旧天庭的玉帝封为“大惠静慈妙乐天尊”、“五显灵观大帝”。
可是不对,他怎么还活着?
所以,那日父皇酒醉说得竟全是真的?
自己的母妃,曾是上古旧天庭那位至高,那位道祖的转世身?
那日父皇醉醺醺的突然说,不要学你哥一样叛逆。
你哥?
当时,长乐万分奇怪,父皇和母妃明明只有自己,自己哪来哥?
屋内晦暗。
一位美丽不可方物的美人懒散盘腿坐在床上,正打着哈欠,随手在床下的空地上,扔出两个灰扑扑的蒲团,简略道:“坐。”
“多谢师祖。”
荀长安避开密密麻麻杂乱的玉简、玉牌,按住拂雪好奇四处的小脑袋,压着他跟自己躬身一拜。
随后,将拂雪放到身边一个蒲团上,让他乖乖坐好。
“啾啾。”
拂雪仰头,望着床上懒洋洋如同洋娃娃的美人,觉得有几分眼熟,因此算是打了声招呼。
便在蒲团上转了一圈,四肢趴下来,用长尾巴将自己身体圈住。
“呃……小师弟不可无礼。”
旁边的荀长安万分惊诧,怎么都没想到他小师弟能这么勇的!
但拂雪眼下只是一只“小猫咪”而已,他懒懒抬眼,用嫌弃的眼神望了两脚兽一眼,甚至一甩尾巴尖,闭上了眼睛。
“呃……”
荀长安讪讪抬头,表情僵硬地给急忙自家小师弟找补:“啊哈哈,还望师祖莫怪。小师弟尚未恢复记忆,他如今只是一只懵懂无知的小豹子,师祖别跟一只牲畜计较,哈哈哈。”
好尴尬啊!
看到小师弟肚子边边的绒毛微微起伏,从中发出咕噜声,仿佛已经睡着了。
啊,真羡慕没记忆的小师弟。
他这个年纪,甚至能在师祖面前睡得着。
荀长安满怀羡慕,一把捞过已经睡熟的师弟,护在自己怀里。
罢了,你我总归师兄弟一场,要死一起死吧!
怀揣着仿佛要即将赴死的悲壮感,荀长安听上面眯起眼,似笑非笑道:“玄昧在你的梦里,怎会有记忆呢?”
“呃……”
乍然被这位师祖戳破,他尚不及解释什么,又见朱欢摆摆手道:“别叫我师祖。我乃朱欢,并非昔日鸿钧。外面都称我为合欢仙子,你也如此叫吧。”
荀长安乖乖点头应是,恭敬称了句“仙子。”
但朱欢话是这么说,却又是深深看了眼玄都,叹道:“只是,连我,啊不,鸿钧没都算到玄门第二代中。
最先成圣的,竟然是你——玄都。”
顿了一顿,她数落道:“你虽乃女娲所造的第一批人族。
但人族到底先天禀弱,你不论资质、悟性也就那样,怎么会是你呢?
我,啊……咳咳,我是说鸿钧那糟老头子,觉得凭你的资质,最多到大罗金仙也就到头了。”
“……”
虽然玄都自己也承认自己哪怕在第一批人族里,都算灵力最弱的,更和洪荒众多先天生灵没法比。
但突然被这么数落一通,任他脾气再好,还是有点生气。
他微微眯眼,故意问道:“那么道祖所算二代弟子之中,最先成圣的是谁呢?”
紧接着,玄都就和朱欢,共同吐出了一个名字——“玉鼎。”
这一次,朱欢挑了挑眉,有几分诧异道:“你知道?”
玄都一叹,“因为,小玉鼎的八九玄功乃道祖所传,对吗?”
朱欢点了点头,她正值微微皱眉之际。
忽见下方的玄都露出一个看似乖巧,实则让她都有几分内心不安的微笑。
只听他笑着幽幽道:“按理来说,的确如此,不过……小玉鼎曾跟我说,八九玄功,他不练了。”
“(一种禾本科植物)”
凸(艹皿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