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月孤悬,幽光如血。
裴渺的意识漂浮在破碎的识海荒漠。剧痛是贯穿这片荒芜的永恒底色。肉身被撕裂的腰腹空腔如同一个冰冷的黑洞,边缘狰狞蠕动的暗红肉芽和被污秽腐蚀的金色朽骨不断生长又被细微冥虬怨魄撕咬吞噬,每一次对抗都像锉刀刮过灵魂。半边臂膀的焦黑炭化处传来火毒燎灼骨髓的炙痛。眉心处,深陷的坑洞底,那点微弱搏动的“暗红冰痕”——冥河烙印雏形,是污浊深海的风暴中心,缠绕其上的阴影尖刺不断渗出蚀魂的毒液,啃噬着他仅存的意识核心。
视野(或者说识海感知)渐渐清晰。
他在一片污秽泥潭的底部。空气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腥臭味渗透骨髓。一边是巨大黑色冰墙,那是某种冻结的污秽力量,表面布满狰狞裂口与暗红纹理,不断渗出丝丝缕缕淡灰色的腐蚀气息。另一边是地狱般的景象——堆积如山的焦黑巨骨,断裂扭曲,布满高温焚烧后熔化的青铜甲片残骸,如同某种古老巨兽的毁灭残肢堆砌成的庞大断崖。脚下是不断起伏翻滚、暗红混着灰白,如同腐烂器官熬煮冷却而成的膏状冻脂。
远处,传来沉闷如擂鼓的撞击声,污浊光影扭曲闪烁,隐约有骸骨巨爪撕破黑暗的剪影。近旁空气里,则是无休止的“嘶嘶”声响,源自脚下冻脂不断渗出侵蚀魂魄的毒烟。
他艰难转动微弱的感知,搜寻同类的痕迹。
十丈外,污秽冰壁底部,粘连着一大坨暗红蠕动的粘稠物体,像一团吸在冰上的巨大污浊鼻涕虫。内里可见零碎的金色光点散乱流转,是钱串子残魂、本命玉精与这片污秽之地冻脂核心融合产生的怪异“污膏”,勉强维持着人形轮廓。
冰壁角落,一点幽微的青黑色火苗僵硬悬浮,微弱得如同余烬。它被冰壁散发的纯粹死寂寒气自然封冻,轮廓依稀是张麻木扭曲的女子面孔——青鼎侍的残魄。一层细密的冰晶禁锢包裹着它,如同尘封在万年冰川中的一点即将耗尽的灯油。
离他更近处,靠近那焦黑骸骨断崖的边缘,才是真正的大恐怖之源。
一座巨大的“污冰瘤”!
半陷在浓稠的冻脂里,露出地表的部份如同凝固的、暗红与灰白交杂的山峦,表面布满凝固的污血冻脂硬壳,开裂的硬壳缝隙间,能看到深邃古老的破碎暗纹,此刻,一种近乎粘稠活髓的暗色浆液正从纹路深处缓慢地沁出、流淌。最惊人的,是那核心传来的搏动!
“咚…咚…咚…”
沉重,缓慢,却带着不可阻挡的磅礴力量。每一次跳动,都如同远古沉睡巨兽的心脏搏动,引动得脚下大片污秽冻脂随之嗡然起伏!一股源于污浊源头、混沌苍茫又充满压迫感的威压,正是从这庞大“冰瘤”深处弥散开来!
冥河污骸!它竟在这场深渊风暴中生存下来,更深陷这片富含污秽本源的膏状绝地!那核心的“沉渊之核”,正贪婪地吸吮着这片炼狱之土的无尽死寂精华!碎裂的暗纹在缓慢修复,污浊的核心在蜕变、在壮大!它正从一颗狂暴的混沌之种,向着这片深渊绝地本身孕育的真正沉眠魔兽转化!它成了这片污浊谷底新生的、盘踞在骸骨断崖下的真正主宰,散发着连远处骸骨巨爪虚影都似有忌惮的潜藏威胁!
而在裴渺这破碎残躯之侧,散落着他仅存于世的微薄资本。
半块彻底失去寒芒、布满龟裂的玄冰重铠碎片。
几缕从腰腹空洞边缘被撕扯掉、仍在蠕动挣扎并散发出寒毒气息的坏死血肉。
几片如同被焚焦树皮般干枯蜷缩的、细碎的冥虬怨魄残片。
最关键的,是深陷在黏腻焦黑冻脂表面的一枚不起眼的灰色小哨子——钱字哨!它遍布细密裂纹,哨孔内淤塞着粘稠污浊物,那点内部空间与外界的联系微弱到几乎断绝,像一颗被浊泥塞死的种子。
裴渺将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凝聚。视线艰难地越过冥河污骸那正在缓缓搏动蜕变、散发着惊人威势的巨大冰瘤,穿透污浊暗淡的空间,再次投向那高悬于谷底之上的“天狗吞日”蚀月异象。
蚀月边缘啃噬的阴影扭曲蠕动,惨淡的光芒带着一股混乱、癫狂、不祥的气息。一道微不可察的意念波动从蚀月深处垂落,无声无息地渗入这片污浊谷底,悄然笼罩在那座巨大的污冰瘤之上。
“滋啦……”
冥河污骸冰瘤硬壳深处几道原本缓慢流淌的暗色活髓浆液,接触这蚀月微光的刹那,颜色突然变得深邃近墨!流淌速度骤然加快,如同饥饿的溪流汇入污秽沼泽!它核心那沉闷的心跳搏动,无声无息地加快了一丝!咚…咚!咚!咚!一股更沉凝、更原始的吞噬**从中散发!
裴渺残识深处的危机感如同炸开的冰刺!
不对!那不是普通的深渊蜕变!是外界蚀月异象在强行投喂!在催化!在加速这颗深渊魔种的凶厉转化!一旦它彻底“苏醒”……第一个被吞噬的,就是他这块倒在它脚边的“腐肉”!
视线艰难地下移。
在他眼前,那缕散落在他残躯旁的、干枯蜷缩的冥虬怨魄碎片,忽然微微动弹了一下。碎片裂口处,一丝微弱的灰黑气息渗出,似乎被那高悬蚀月的不祥微光与冥河污骸加剧的搏动所吸引,又似乎带着一丝茫然的饥饿,无意识地朝着近在咫尺的、裴渺腰腹空洞边缘刚刚滋生出的细小肉芽探去!
同时,贴在污秽冰壁下方的那团巨大暗红污膏,内里流转的点点碎金光芒猛然混乱加速!如同无数受惊的萤火虫!污膏的表面剧烈蠕动鼓起一个巨大的气泡,气泡炸开,喷出一股更浓的腐蚀秽气!
冰壁角落那点被封冻的青鼎侍残火,微弱的光焰在坚冰内狂乱跳跃,如同被惊吓的幽魂!
这片看似死寂的谷底,在被蚀月异象强行搅动下,内部潜藏的“恶质”正被催化、激活、引诱!像一个即将滚沸的毒脓疮!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尽快从这里挪开!
裴渺所有的意识凝聚在唯一还可能听从他最后一点指令的——那颗深陷冻脂的钱字哨!
那点灰烬般的温热,来自心脏深处濒临熄灭的赤金丹炉。它微弱,却是他最后的火种。
“动!”他将这最后一丝炉火余温,连同那点死死守住的、源于寒髓极冻与污浊死寂交融的不屈意志,化为最后的驱动力!
嗡!
钱字哨那布满裂纹的哨身上,一道微弱的、混合着污浊与冰蓝色泽的能量流骤然爆发!极其短暂,如同一颗在污秽泥沼中燃爆的超微型闪光弹!
这能量并未外放摧毁什么。它唯一的目的,是撼动!是撕裂!
轰!噗嗤!
强大的冲击撕开了紧裹哨身四周的粘稠冻脂!撕开了一条短暂的通路!
“走!”
裴渺最后一道意念如同闪电下达指令!
嗖!
钱字哨化作一道黯淡的灰光,从炸开的冻脂包裹中挣脱束缚,如离弦之箭,并未射向远处,而是顺着裴渺残识指引的方向,瞬间射向他腰腹空洞边缘那块相对“完整”、连接着还未被彻底腐蚀朽烂脊柱和腹腔内残余支撑骨的核心创面区域!
噗!
钱字哨尖锐的哨尖精准无比地刺入那片新生的暗红污浊腐肉边缘的骨骼深处!深植其中!
一瞬间,哨子内部那淤塞的、几乎断绝的空间,似乎与这具残躯内还连接的、承载着他最后根基的残余脊椎骨架,强行建立了最原始、最直接、甚至可以说是“血肉相连”的连接!
一股源于哨内空间的微弱斥力猛地爆发,沿着脊椎骨骼传递!如同在行将就木的朽木尸体内部,强行注入了一股反向的震荡力!
轰!
这股力量不够强大,不足以修复恐怖的损伤,甚至不够让他跳起来。但它带来的,是裴渺这具千疮百孔、如同烂肉般瘫在膏脂上的残躯整体猛地一震、一弹!
如同死鱼在砧板上的最后一蹦!
噗通!
一声沉闷的、物体砸入湿软泥沼的声音响起。
裴渺残破的身体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滑入了另一片黏腻的污秽冻脂之中。
这片新的冻脂区域,紧邻着那巨大骸骨断崖最陡峭的下方底部。断崖底部的巨大焦黑朽骨与熔融青铜甲片形成的复杂结构下方,形成了一个相对凹陷的、天然存在的“骸骨巢穴”。
钱字哨这一下近乎自杀式的冲击挪移,让他暂时摆脱了最直接的威胁——不再紧贴着那正在苏醒蜕变、散发出恐怖吞噬**的冥河污骸巨大冰瘤!同时也远离了钱串子那片混乱污膏和不稳冰壁!那缕探向他伤口的冥虬碎片失去了目标,茫然地在空气中扭曲。
暂时摆脱了最迫近的深渊巨口。
然而。
他这一下强行调动残躯最后底蕴的冲击挪动,代价惨痛至极!
腰腹空洞内的撕扯剧痛如同被扔进了绞肉机!残余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内里那些脆弱的、刚刚连接哨子空间的脊椎骨架上甚至出现了几丝细密的骨裂!
更糟糕的是,强行催动钱字哨内斥力与本体骨架连接,就像在摇摇欲坠的朽木上强行凿开了一个洞。钱字哨内部那个本就淤塞死寂、如同顽石的微缩空间,与他这具行将崩溃的残躯建立的通道,此刻成了双向的污染管道!
一股浓烈、阴寒、带着无尽腐朽怨念的污秽冻脂气息,开始从深陷哨孔的创口,沿着深植骨骼的哨子,疯狂倒灌入他那仅存的骨骼根基深处!同时,他体内残余的冥虬怨魄碎片与青蚨诅咒毒刺的力量,也顺着这条通道,蛮横地冲入钱字哨狭窄脆弱的内部空间!
内部空间的壁垒本就有裂痕,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而外界的蚀月异象并未停歇。惨淡诡异的光芒笼罩着这片谷底,仿佛一道无形的催化剂。
就在骸骨断崖最底部,裴渺身下那片粘稠的冻脂深处,一只焦黑细长、只剩下骸骨手爪的森白手骨,无声无息地钻破了冻脂表皮,直直指向天空那轮狰狞的蚀月!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数不清的焦黑枯骨手爪从冻脂、骸骨堆、甚至那巨大的污秽冰壁根基缝隙中破“土”而出!如同在月下苏醒的绝望墓园!密密麻麻地指向蚀月!
整个谷底的死寂之气骤然变得更加粘稠、怨毒!
“呃……”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被万把冰刀插入骨髓的剧痛,伴随着更深的污秽与冰寒侵蚀,瞬间淹没了裴渺残存的意识。他陷入彻骨的冰冷与绝望的粘稠包裹中,唯有那嵌入腰腹骨殖深处、内外交攻饱受污染摧残的钱字哨仍在发出极其微弱、却如同生命线般坚持的脉动——那是黑暗泥沼里唯一连接着他尚未完全熄灭魂魄的锚点。
而就在他陷入意识黑沉前的最后一瞥,蚀月幽光之下,那片骸骨林立的断崖深渊,仿佛睁开了一只冰冷而古老的巨眼,正漠然地俯视着这滩在它脚下挣扎蠕动的烂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