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晾茶绳时,檐下第七颗露珠正坠在蓑衣领口。茶阿梨踮脚拨转晒茶匾,瞎子婆婆的杉木杖尖忽点在青石阶苔衣上——那苔痕蜿蜒如二十年前洪水冲垮的茶埂旧影。
道夫踩着露湿的狼尾草来,裤脚沾着新发的蕨芽。油纸包在怀里窸窣作响,刚揭开封口,新焙的霜菊香便混着崖蜜甜漫出来。“西坡老茶树……”少年喉结滑动,掌心摊开半把蔫茶芽,“开发商清早圈了铁丝网。”
阿梨指尖触到茶芽断口,浆液凝成琥珀珠。篱笆外突响铁器磕碰声,丈量员皮尺缠住忍冬藤,红布条界桩正钉在道夫爷爷的南瓜地头。瞎子婆婆杖头悬的艾草结突然散开,七根草茎在泥地拼出个歪斜的“守”字。
上学路被推土机碾出深沟。阿梨数到第四十九块青石板便断了踪迹,道夫拽她避让溅起的泥浆。少年掌心薄茧擦过她腕骨,混着柴油味的汗滴在银镯上烙出灰痕。学堂残破的窗框外,开发商正用红漆在祠堂粉墙画圈,里头套着斗大的“拆”字。
暴雨砸漏灶房屋顶时,道夫扛着新伐的毛竹来补梁。竹篾劈开青皮,清苦气混着雨腥漫了满屋。“爹指信说中秋回。”少年削篾的手顿了顿,篾刀在指节勒出深痕,“要带我走广府打工。”
阿梨递姜茶的手晃了晃,茶汤在粗陶碗沿烫出白气。瞎子婆婆摸索墙皮雨痕:“这缝是你娘生你时抓出来的。”道夫颈间铜钱突然滑出衣领——钱孔不知何时嵌了粒茶籽,嫩芽已顶开绿尖。
夜雨漏进陈年茶筛,在青砖地积成《揉青谣》的调子。阿梨翻出爹留下的油布伞,伞骨断处用靛蓝丝线缠得密实。道夫接伞时指尖相触,两人同时缩手,伞柄坠地惊起梁间新燕。
晨起采头露茶,界桩旁新倒了片茶树。断茬凝着乳白浆,道夫蹲身蘸浆在青石写“守”字。开发商皮尺忽缠住他脚踝:“小子,这字值当你赔钱?”
阿梨解下银镯塞进工头掌心:“抵这季茶钱。”镯身忍冬纹压进男人厚茧,竟勾起他幼时记忆——二十年前母亲腕间也有这般银光。皮尺突松了劲,道夫虎口旧痂在挣扎中开裂,血珠滚入茶浆,“守”字洇成暗红。
散学钟声里推土机轰鸣。道夫冲向晒茶架护住最后三匾秋茶,铁铲掀起的泥浪扑了他满背。阿梨用旧帕蘸溪水替他擦颈,帕角补丁忽被荆棘勾脱——正是去岁惊蛰他补的针脚。
暴雨连下七昼夜,老茶房霉斑爬满东墙。道夫擎着油灯补漏,火光忽照亮梁檩刻痕——是光绪年间的茶山界标。瞎子婆婆耳贴墙砖:“这缝里有契约响动。”
祠堂供桌下寻得半卷族谱。泛黄纸页虫蛀成网,啮痕竟与西坡老茶树瘤纹相合。道夫爹的吼声混着雷声撞门:“签了合同,中秋就接你走!”少年突然掀翻供桌,空心桌腿裂处飞出雪片似的残契,每张背面都洇着茶渍写的“守”字。
油灯将尽时,阿梨在墙角寻到生锈铁盒。盒内靛蓝裹脚布里缠着把钥匙,匙身忍冬纹与她银镯同工。道夫染血的手突然覆住她执钥的手:“等过了中秋……”檐外残钟自鸣,声浪惊飞满山茶雀,翅尖扫落晨雾如纱。
晨雾凝在晾茶绳上,坠得麻绳弯成弓。茶阿梨拨转晒匾的手忽顿住——瞎子婆婆的杉木杖尖正点着青石阶新裂的缝,那缝里嵌着半粒生锈的茶籽钉。
道夫踩着湿狼尾草来时,裤脚沾着推土机碾出的蓝油泥。油纸包里的霜菊饼裂了缝,崖蜜从焦边渗出来,混着他虎口新伤的血丝。“祠堂东墙……”少年喉结滚动如困兽,“昨夜叫人泼了红漆。”
阿梨指尖触到饼屑时,篱笆外突响铁器刮擦声。开发商丈量员正扯皮尺圈老井,红布界桩钉在井台青苔上,那苔痕拼着“李”字——恰是阿梨娘的姓氏。瞎子婆婆的艾草结突然散落,七根草茎在泥地蠕成“逃”字,又被道夫脚底碾碎。
上学路绕到后山坳。阿梨数着道夫草鞋在泥里印的痕,数到五十四步时,少年忽蹲身抠起块带青苔的砖——是祠堂飞檐的瓦当残片,背面黏着半张契约,纸缘蛀洞像被茶虫咬出的地图。
暴雨砸穿灶房屋顶时,道夫扛着毛竹来换梁。新篾劈开青皮,苦香混着铁锈味漫开。“爹指信说明日到。”少年削竹的手抖了抖,篾刀在掌心拉出血线,“带我去广府的车票……都买妥了。”
阿梨递姜汤的粗陶碗晃了晃,汤面浮着的茶梗打旋。瞎子婆婆耳贴渗水的墙:“这缝里有你爹唱《揉青谣》的声气。”道夫颈间铜钱滑出衣领——钱孔嵌的茶籽已抽两片嫩叶,叶脉走势竟似契约蛀痕。
夜雨漏进陈年茶匾,积水映出摇晃的灯影。阿梨翻出爹留下的蓑衣补洞,针脚忽被道夫接过去。少年粗指捏着细针,靛蓝线头在破洞间穿梭如鱼,补丁纹路却歪成个“留”字。
界桩旁倒伏的茶树断口结出灰白痂。阿梨采晨露时,见道夫蘸露在青石写“守”字,水痕未干就被皮尺工头踩碎:“这字抵不过推土机一铲!”
银镯从阿梨腕间褪下,塞进工头掌心:“抵这坳的茶青钱。”镯身忍冬纹压进男人厚茧,勾起他模糊记忆——童年病中母亲用银匙喂药,匙柄也是这般花纹。皮尺松了劲,道夫虎口旧痂在争执中崩裂,血珠滚入石缝,“守”字在青苔底洇成暗红。
散学钟声混着推土机轰鸣。道夫扑向晒茶架护住秋茶,铁铲掀起的泥浪灌满他草鞋。阿梨蹲身替他刮泥,指甲忽在鞋底触到硬物——是祠堂瓦当残片,背面契约显出新蛀痕:恰似工头皮鞋踩出的泥印。
连阴雨泡软祠堂门槛。道夫爹的牛皮靴踹开门时,供桌底下突然滚出铁盒。生锈盒盖震开,靛蓝裹脚布里缠着把铜钥匙——匙头忍冬纹与阿梨银镯同源。
“跟我走!”男人攥着合同拍在供桌。道夫突然掀翻供桌,空心桌腿裂处飞出雪片似的残契,每张背面洇着茶渍写的“守”字。油灯将尽时,阿梨摸出瓦当残片按向铁盒,契约蛀痕与盒面锈纹严丝合缝。
瞎子婆婆的杖尖忽点向暴雨如注的门外:“井台青苔……”众人回头刹那,道夫染血的手攥紧阿梨执钥的手。铜钥匙插进铁盒锁孔那瞬,老井突然腾起水雾,雾中浮出光绪年间立契场景——签约人拇指的螺纹,竟与道夫爹掌茧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