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锁着老井台,铁桶撞上井壁的闷响惊飞茶雀。茶阿梨攥紧汲水的麻绳,瞎子婆婆的杉木杖尖忽点向青苔——昨夜开发商钉的红漆界桩下,竟洇出暗红水痕,蜿蜒如二十年前山洪冲垮的茶埂。
道夫踩着柴油味的泥浆冲进院门时,油纸包里的霜菊饼碎成渣。“推土机……推土机碾了祠堂门槛!”少年喉结滚动如困兽,掌心摊开半截断锄——刃口黏着带血的牛皮鞋碎片。
篱笆外突响金属摩擦声。丈量员用红漆在井台圈出“拆”字,皮尺缠住阿梨晾茶的竹竿。“这井归开发区了!”工头靴底碾着青苔拼的“李”字,苔汁混着红漆漫成血泊。道夫突然抡起柴刀砍向界桩,木屑飞溅中,桩底露出光绪年的界碑一角。
暴雨毫无征兆砸下。阿梨拽道夫避雨时,腕间银镯撞上井沿。忍冬花纹在青石烙出光痕,竟与碑文残缺处严丝合缝。瞎子婆婆的艾草结在雨中散开,草茎随水流聚成“酉时”二字——正是当年道夫娘坠井的时辰。
雨水从灶房屋顶豁口灌入,浇得柴堆嘶嘶冒烟。道夫踩着水洼支梯补瓦,新劈的竹篾割破虎口,血滴在积水里凝成茶虫状。“爹的火车今夜到站。”少年声音混着雨声发颤,“他雇了卡车……要运走祠堂雕花门。”
阿梨添柴的手一抖,火星溅上道夫后颈。少年吃痛转身,草绳护符突然绷断——靛蓝丝线落进灶灰,遇火竟燃出“守”字焰形。瞎子婆婆耳贴渗水的西墙:“这缝里有女人哭,是你娘生你时疼的。”
道夫颈间铜钱滑出,钱孔茶芽已抽出三片叶。叶脉在火光里投到墙上,交织成茶园度假村泳池的蓝图。阿梨忽从灶灰扒出半块残碑,碑底沾着干涸的血迹——血迹拓在蓝图正中央,恰是祠堂地基的位置。
暴雨泡塌晒茶架时,全村狗吠撕破雨幕。道夫爹的吼声撞进院门:“签了合同,祠堂木料够换城里半套房!”男人牛皮靴踹翻晾茶匾,新采的秋茶混入泥浆。
阿梨突然扑向井台。银镯狠磕青石三下,井底骤然浮起光绪契约的虚影。工头惊退中踩塌井沿,青石裂处涌出褐红锈水——水中竟游动着当年签约人的指印!道夫染血的手拽过父亲:“您看!”
水影里浮现光绪廿年秋景:道夫曾祖父跪在井台,咬破指肚按向契纸。血珠渗入青石纹路,竟与道夫爹掌心的合同签名重合。开发商在雨中举着扩音器喊话:“阻挠施工,当心吃牢饭!”
道夫突然夺过父亲怀里的雕花门残件。木料砸向井台刹那,契约水影暴涨如幕——血指印化作绳索缠住推土机履带,锈水漫过之处,满地红漆“拆”字褪成“茶”字。
晨光刺破雨云时,界碑已半截出土。道夫徒手刨着碑基淤泥,指甲翻裂处血混着泥浆,凝成道道茶藤缠上碑身。“傻子!这破碑抵不过钢铲一掀!”道夫爹的合同拍在碑面,纸页却被苔藓噬出蜂窝孔。
晒茶架废墟里,阿梨扒出铁盒。铜钥匙插入锁孔那瞬,整座界碑突然嗡鸣——碑文“梨山”二字迸射青光,光柱直冲开发商金丝眼镜。男人惨叫后退,眼镜落地碎裂,镜片裂纹竟与契约蛀痕一模一样。
道夫爹突然跪进泥浆。碑底淤泥翻涌着吐出半把采茶刀——刀柄忍冬纹与阿梨银镯同工,正是妻子坠井时紧握的凶器。阿梨腕间银镯忽地发烫,忍冬花纹在碑面投出光网,将开发商身影钉在光绪年间的血指印上。
“这指印……”工头突然扒开衣领,锁骨赫然印着同样螺纹,“我娘说过,祖上签过卖身契!”推土机引擎突爆火星,油箱漏出的柴油漫过界碑,遇青光燃起幽蓝火焰。
烈焰中,光绪契约的虚影裹住道夫。少年肋间旧伤突然裂开,茶果痂壳迸出带刺的新藤,藤蔓缠向推土机操作杆。当金属扭曲的尖啸响彻山谷,最后一道蓝火掠过道夫染血的面庞,照亮他冲阿梨吼出的唇形:“守——住——!”
道夫在碑前蜷成血团。阿梨撕下衣襟压住他肋间豁口,布片瞬间吸饱了暗红。工头阿炳突然扑跪在地,锁骨螺纹在碑光下突突跳动:“光绪廿三年腊月初七,我太爷爷按的指印!”
瞎子婆婆的杉木杖猛插进血泊。混着少年鲜血的泥浆翻腾如沸,二十年前被填平的古茶道纹路破土凸现。道夫爹的牛皮靴陷在血泥里,鞋底黏着的合同碎片被茶露浸透,蓝墨水晕成“债”字。
开发商的金丝眼镜在碑光中炸裂。镜片碎渣溅进推土机油箱,幽蓝火焰忽化作青面獠牙的虚影——正是当年逼签契约的县太爷。阿梨腕间银镯忍冬纹骤亮,光刃削向虚影脖颈,那鬼影却尖啸着扑向道夫:“契奴的种也配反主?”
夜雨裹着铁腥气漫过祠堂门槛。阿梨熬药时,铜钱孔里的茶蔓突然缠紧道夫脖颈。翠叶间凸起七颗茶籽,籽壳裂处伸出骨针,针尖挑着工头阿炳锁骨螺纹的血丝。
祠堂供桌突然爆裂。空心桌腿深处滚出光绪年的卖身契正本,黄纸遇血显出新字:“契奴三代,主亡约解。”道夫爹突然抢过契纸塞进嘴,喉结滚动如吞炭:“当年……当年是我把契约塞进桌腿!”
油灯爆出灯花。阿梨见墙影里浮出二十年前雨夜:道夫爹撬开供桌腿藏契,妻子夺契奔逃时,被他用采茶刀误伤后心。刀柄忍冬纹沾血烙在青砖上,竟与阿梨银镯投下的光痕重合。
“你娘……是捂着契约跳的井!”道夫爹的嘶吼被碑鸣截断。玉化界碑突射青光,光柱刺穿雨幕钉在井台——水雾中浮出女子坠井前的最后动作:她将契约团成球,塞进了井壁裂缝。
晨光舔着井台血痂时,道夫在碑根发出呓语:“井里……有娘留的针顶子……”阿梨腰缠麻绳坠入古井,簪尖撬动井壁青苔,苔下竟露出锡铁针顶——顶面凹痕与银镯忍冬纹严丝合缝。
开发商突率打手扑向井口。麻绳被砍断的刹那,工头阿炳竟纵身跃下。男人后背撞上井壁,锁骨螺纹渗出的血染红苔衣——苔痕遇血显出新纹路:光绪契约的解除条款!
“推土机!推平这妖井!”开发商举喇叭嘶吼。道夫突然挣起身,肋间血洞喷出的茶藤缠住操纵杆。少年染血的手拍向碑面“梨山”二字,整座界碑应声离地,如巨斧劈向井台——
轰响中井壁坍塌,锡铁针顶滚落碑基。阿梨将银镯按上针顶凹痕,忍冬纹迸射的金光里,光绪契约正本浮空自燃。火焰舔舐处,工头阿炳锁骨的螺纹渐渐淡去,开发商腕间的百达翡丽却烙出同样印记!
正午曝晒着井墟里的机械残骸。道夫爹跪在血泥中刨挖,十指白骨森森时,终于捧出半块头盖骨——天灵盖凹痕里,嵌着粒生锈的茶籽钉。
“当年你娘……”男人将头骨贴向碑面,“用身子护住了茶种。”玉碑突如春蚕吐丝,碑身迸出万千茶苗,嫩叶托着道夫重伤的身躯浮空。阿梨腕间银镯自行脱落,镯身熔成金针扎进少年心口。
祠堂残钟自鸣如雷。金光中浮出百年前立契场景:道夫曾祖父咬破指肚按印时,血珠竟溅上县太爷官袍——那血渍在契约解除的刹那,化作火蚁噬向开发商脖颈。
晒茶架废墟上,新生的茶苗缠住道夫脚踝。少年将母亲头骨埋入碑基时,瞎子婆婆的杉木杖突然开花。并蒂茶苞绽放的脆响里,道夫染血的手握住阿梨的断绳:“中秋月圆……我为你点守山灯。”最后一粒茶种坠入井墟,在齿轮残骸间绽出三尺新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