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敲打着汴京城的青瓦白墙,一连数日不见停歇。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渗透骨髓,连带着人心也似乎蒙上了一层阴翳。陈砚秋坐在礼部直舍的窗前,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手中那卷《通典》半晌未曾翻动一页。
矾水密信的内容如同烙印,深深灼刻在他的脑海。“河北转运使”、“货通辽塞”、“汰换顽钝”……每一个词都代表着迫在眉睫的危机。他将信息通过加密诗句传递给赵明烛已有数日,却还未收到回音,这种等待在阴雨天气中显得格外漫长煎熬。
他知道,单凭一封无法公开的密信,难以撼动盘根错节的对手。他需要更多、更扎实的证据,尤其是关于他们如何具体运作、资金如何流动的细节。而这一切,很可能隐藏在帝国的财政中枢——三司。
盐铁、度支、户部,这三司掌管着全国的财政大权,盐铁专营、度支计划、户口赋税,无一不是国之命脉所在。若“清河”组织真如他所推测的那般,试图操控国运,那么渗透甚至掌控三司的关键职位,便是他们必然的选择。
然而,三司衙门壁垒森严,他一个礼部主事,若无正当理由,根本难以接触其核心账目档案。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合理介入的切入点。
这日午后,雨势稍歇,天空依旧阴沉。礼部衙门内却有些不同往日的骚动。几位官员聚在廊下低声议论,面色凝重。
“听说了吗?御史台又上了弹章,这次直指三司!”
“可是为那川蜀路去年的盐课亏空之事?”
“不止如此!似乎还牵扯到河北路上月的军饷发放延迟,以及东南漕运损耗异常……几件事凑在一起,龙颜震怒,已下旨责令三司自查,并命各部院协查相关环节,限期呈报!”
陈砚秋心中一动,缓步走近,只听一位消息灵通的员外郎低声道:“……据说是皇城司那边先得了风声,捅到了御史台。三司这些年,窟窿怕是越来越大,捂不住了……”
皇城司?赵明烛行动了!陈砚秋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是赵明烛在接到他的密报后,联合御史台发起的攻势,意在搅动浑水,制造调查的机会!
果然,不久后,礼部侍郎便将陈砚秋唤去,面色严肃地交代:“陈主事,方才接到上谕,因三司自查需核对近年各项典礼、赏赐用度,尤其是涉及边关犒军、抚恤以及对外赏赐等项,与我礼部职掌相关。着你即日起,协助核查皇佑元年至今,礼部存档中与三司有银钱往来的所有账目副本,重点标注大额、异常或程序存疑之处,五日内初步呈报。”
“下官领命。”陈砚秋压下心中的激动,恭敬应下。这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虽然只是核查礼部留存的副本,但其中必然包含与三司对接的款项记录,足以窥见部分资金流向。
他立刻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之中。档案库内,烛光常常亮至深夜。他埋首于浩如烟海的账册之中,一页页,一行行,仔细核对。他不仅要完成表面上的核查任务,更要从中找出与“清河”相关的蛛丝马迹。
凭借着对数字的敏感和超群的记忆力,他很快便发现了一些端倪。
首先是盐铁司方面。他发现有几笔用于“抚恤西北战殁将士家属”的专项赏赐,从礼部核准到盐铁司拨付,流程看似完整,但拨付的时间节点,与西北实际发生战事的时间存在微妙的错位,往往延迟数月之久。而在这延迟期间,对应数额的资金,却在盐铁司的内部往来账目上,显示有短期“挪借”至某些名目模糊的“杂支”项下,待正式拨付前才归还的记录。这种短期的资金挪移,极有可能被用于其他周转甚至牟利。
其次是户部。在核查各地州府上报的户口、垦田数据与赋税征收记录时,他发现某些与“四海盟”成员关系密切的州府,其上报的商税、市舶税数额,连续数年保持在一个异常“稳定”的低水平,与当地传闻的商业繁荣程度严重不符。这背后,显然存在着大规模的偷漏税和地方官员的包庇。
最后,也是问题最为集中的,便是度支司。度支司负责国家财政预算和支出审核,权力极大。陈砚秋重点核查了与边饷、漕运、官营工程相关的款项。
边饷方面,他发现了多笔类似之前茶马司账目上的“损耗”核销,理由多是“运输折损”、“仓储霉变”、“边地物价浮动”等,金额巨大,且核销的审批链条中,多次出现了那位与“捉”事进士有关、又疑似审批了漕粮改道文书的王郎中的签押。
漕运方面,除了已经发现的改道问题,他还注意到度支司在核定漕运经费时,对几家与“四海盟”关系密切的漕运商队,似乎格外“宽容”,其报批的“船只修缮”、“人力脚钱”等费用,明显高于市场常规。
而最让他心惊的,是他在一堆关于河防工程的拨款记录中,发现了一笔用于“黄河凌汛防护物资储备”的专项款,数额高达十万贯,审批手续齐全。但当他调阅工部相关的物资入库记录副本进行核实时,却发现实际入库的草袋、木桩、石料等物资价值,远低于拨款数额,中间近四万贯的差额,账目上标注为“预付定金及应急调配资金”,却再无下文。
黄河凌汛!这与矾水密信中“俟河冰合”隐隐呼应!他们难道连用于防洪抗险的救命钱都敢贪墨?或者说,这笔所谓的“防护物资”款项,本身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另有所图?
陈砚秋将所有这些疑点一一记录下来,整理成册。他当然不会在呈交给礼部侍郎的公开报告中将所有怀疑和盘托出,那只会打草惊蛇。他在报告中只客观罗列了账目数字上的不一致和流程上的存疑之处,符合一个严谨官员的职责本分。
但在暗中,他准备了一份更详尽的密报,将他发现的盐铁司资金异常挪借、户部包庇偷税、度支司边饷漕运贪墨以及河防款项的巨大漏洞等关键信息,再次用密语编写,准备寻找机会传递给赵明烛。
就在他完成核查工作的次日,赵明烛通过智海禅师传来了回音。密信的内容让陈砚秋倒吸一口凉气。
赵明烛确认,皇城司凭借自身渠道和御史台的弹章,已初步掌握了三司内部问题的部分证据。据皇城司暗中查探:
盐铁司至少有三位郎中、主事级别官员,与“四海盟”资金往来密切,涉嫌利用盐引发放、官营矿产等权力寻租,并参与短期资金拆借牟利,年侵吞利益不下二十万贯。
户部方面,已锁定东南三路、川蜀两路的五位地方主管官员,与当地豪商(多为四海盟成员)勾结,系统性偷漏商税,致使国库岁入每年损失恐超五十万贯。
而问题最严重的度支司,那位王郎中及其掌控的几个关键职位,几乎形成了一个独立王国。他们通过虚报边饷、夸大漕运损耗、截留工程款项等方式,年贪墨数额惊人,初步估计在三十万贯以上。这些资金,部分用于维系“清河”组织自身的运作和贿赂朝臣,部分则通过四海盟控制的钱庄票号,利用海外商船,转移至倭国、占城等地洗白或储藏!
三司每年被如此蛀空的财富,加起来竟堪比一个富裕路份的全年岁入!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赵明烛在密信最后写道:…三司漏洞,已成溃堤之蚁穴。彼辈不仅吮吸国帑,更欲掌控财权,为其更大图谋输血。河北转运使之争,已至关键,彼等志在必得。兄台所获账目疑点,皆为佐证,然欲毕其功于一役,尚需更确凿之铁证,尤其是资金最终流向之链条…
放下密信,陈砚秋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雨丝随风扑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三司的漏洞,比他想象的还要巨大,还要深邃。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已经不再是依附在帝国肌体上的寄生虫,而是正在疯狂啃噬其根基的白蚁!
他们贪墨的巨额财富,不仅用于奢靡享受和维系组织,更是在为那个“货通辽塞”、甚至可能更可怕的图谋积累资本。而掌控河北转运使,便是打通这最后关节的关键一步。
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握紧了窗棂,木质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清醒。
账目上的疑点可以作为线索,但确实还不足以形成能将整个集团连根拔起的铁证。尤其是资金跨境转移的部分,皇城司也难以深入追查。
他需要找到那条完整的、从贪墨到转移的链条,尤其是找到他们与境外勾结的直接证据。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北方,投向那条即将冰封的黄河,投向那个争夺激烈的河北转运使职位。
风暴将至,而他,必须在这风雨飘摇之中,找到那足以定鼎的关键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