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张居正的死讯传到乾清宫,“知道了。”少年天子的声音很轻。
三日后,张居正被追赠上柱国、谥文忠公,葬礼按国公规格操办。万历亲自为他撰写墓志铭,开篇便是“朕以冲龄(年幼)嗣位,赖先生启沃(开导教诲),卒致太平”,字字恳切,看得朝臣们都暗自感慨:师生情深,莫过于此。
可深夜的御书房里,万历正对着一叠奏折出神。那是御史江东之弹劾张居正心腹——辽东巡抚张学颜的本子,说他“借考成法苛索边军,克扣粮饷”。万历翻到张学颜的名字,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想给李太后修座新宫殿,张居正就是拿着张学颜递上的军饷账目,跪在文华殿里说“边军冬衣尚且短缺,陛下岂能先营宫室”。
“冯保,”他突然开口,“这江东之,是哪里人?”
“回万岁爷,是徽州人,隆庆五年的进士。”冯保说着,偷偷抬眼瞧皇帝的脸色。
万历冷笑一声,在奏折上批了“着(命令)吏部严查”五个字。
这道旨意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官场激起千层浪。没过几日,南京刑科给事中阮子孝又递上奏折,弹劾张居正的另一位亲信——户部尚书王国光,说他“推行一条鞭法时,与地方士绅勾结,侵吞税银”,他在折子里隐晦地说:“王国光所行之事,皆秉承张居正意旨,所谓‘一条鞭法利民生’,不过是权臣敛财的幌子。”
万历把奏折往案上一拍,吓得冯保赶紧跪下。“幌子?”皇帝的声音发颤,“先生当年在朕面前说,一条鞭法能让‘百姓赋税明白,官吏无从舞弊’,原来都是骗朕的?”
冯保趴在地上,心里却乐开了花。如今高拱倒了,张居正也死了,这天下,该是他和皇帝说了算了。“万岁爷息怒,”他哽咽着说,“奴才不敢妄议首辅,但……但前些日子,奴才听见东厂的番子说,张府的管家在京城买了三进的大宅子,光丫鬟就有三十多个,这钱……”
话没说完,万历已经站了起来,在御书房里来回踱步。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想吃一口江南进贡的荔枝,张居正却说“陛下当以节俭为本”,硬是让尚膳监把荔枝退了回去。可张居正自己呢?听说他回乡奔丧时,坐的轿子要三十二个人抬,里面有卧室、书房,还有小厨房,比皇帝的御轿还奢华。
“查!”万历猛地停下脚步,眼里的孺慕早已被怒火取代,“给朕好好查!查王国光,查张学颜,查所有依附张居正的人!”
这场清算,疾如风暴。七月,王国光被罢官;八月,张学颜被调往南京闲职;九月,曾经主持考成法的吏部侍郎张四维,突然“幡然醒悟”,上奏说“考成法过于严苛,致使官吏只知催科,不顾民生,宜废除”。
张四维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却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恩师,朝野哗然。有人说他忘恩负义,有人却赞他“识时务”。《万历野获编》里记载,张四维罢考成法的那天,京城的官员们偷偷在府里摆酒庆祝,有个老御史喝醉了,指着张居正的牌位骂:“你当年用考成法逼死我儿子,如今我看谁还能护着你!”——原来这老御史的儿子曾任县令,因未能完成赋税指标,被考成法弹劾罢官,最后羞愤自杀。
最让万历兴奋的是,有人开始翻出“夺情”旧案。御史李植上奏说:“张居正父丧不归,夺情起复,违背纲常,此乃大不孝。他还逼着陛下违背祖制,支持他留任,其心可诛!”
这话说到了万历的心坎里。他一直觉得,张居正“夺情”是假,恋栈权位是真。当年满朝文武都反对,唯独张居正让他下旨“夺情”,还把反对最凶的吴中行、赵用贤等人廷杖流放。那时他年纪小,觉得张居正说的“为了国家”都是对的,如今想来,不过是权臣胁迫幼主的把戏。
“李植说得对!”万历把奏折拍在案上,“一个连父亲都可以不顾的人,怎么可能真心辅佐朕?”
清算的大网,就此彻底张开。万历十年十二月,张居正生前推荐的礼部尚书潘晟(shèng)刚要上任,就被六科给事中联名弹劾,说他“依附张居正,品行不端”。潘晟是个老滑头,见势不妙,连夜辞官回了浙江老家,临走前叹道:“张太岳(张居正号太岳)啊张太岳,你活着时我沾你的光,你死了我却要被你拖累,这官场,真是薄情寡义!”
潘晟的罢官,成了清算张居正的导火索。紧接着,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被免去锦衣卫指挥的职务,发配到云南充军;另一个儿子张嗣修,原本是榜眼(科举考试殿试第二名),也被革去功名,贬为庶民。
万历十一年三月,辽东巡按御史郭惟贤上奏,说戚继光镇守蓟州时,“靡费军饷,所修敌台多为豆腐渣工程”,请求朝廷彻查。戚继光和张居正关系铁,这是朝野皆知的事,郭惟贤的奏折,明摆着是冲着张居正来的。
万历想起戚继光当年带着戚家军进京,张居正让他们在宫门外操练,自己站在城楼上,接受百官的恭维,那时候的戚继光,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着傲气。“准奏!”皇帝咬着牙说,“把戚继光调往广东,当个闲职总兵,让他好好反省!”
消息传到蓟州,戚继光正在巡视长城。他抚摸着亲手督建的敌台,那砖缝里的糯米汁还散发着淡淡的米香,怎么就成了“豆腐渣工程”?他望着北方的草原,突然想起张居正去年给他写的信,说“蓟州安稳,便是大明安稳,待我致仕,便来与将军共饮长城上的西北风”。如今人去楼空,诺言成空,只剩下这呼啸的寒风,像在为他送行。
更狠的还在后面。万历十一年四月,抄没张居正家产的圣旨降下。钦差大臣丘橓(shun)带着锦衣卫,气势汹汹地冲进江陵(今湖北荆州)张居正的老家。《明史·张居正传》记载,这次抄家“锢其门,子女多饿死者”,意思是封锁了张家大门,不让人进出,张居正的子女很多都饿死了。
丘橓为了逼张家交出钱财,把张居正的大儿子张敬修吊起来打,还当着他的面拷打他的妻妾。张敬修不堪受辱,写下血书后自杀,血书上说:“先父一生为国,虽有专权之嫌,却无贪污之实。丘橓等人构陷(gou xiàn,设计陷害)忠良,必遭天谴!”
血书传到京城,万历看都没看,就扔在了一边。他正在清点从张家抄来的财物——黄金万两,白银十余万两,还有无数的古玩字画。“这就是你说的‘节俭’?”皇帝对着空荡荡的朝堂,像是在对张居正说话,“先生啊先生,你骗得朕好苦!”
其实,这些财物里,大部分是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做生意赚的,还有一部分是万历皇帝历年的赏赐。真正属于张居正自己的,其实不多。《万历野获编》里说,张居正生前“不事家产,所居宅第,还是先帝赐的”,可这些,没人愿意告诉愤怒的皇帝。
抄家的同时,张居正的谥号被剥夺,官爵被追削,连他的牌位都被从孔庙(古代祭祀孔子的地方,有时也会供奉历代名儒)里扔了出来。曾经风光无限的“救时宰相”,一夜之间成了“奸佞权臣”。
那些曾经依附张居正的官员,死的死,贬的贬,朝堂为之一空。万历皇帝终于觉得自己真正掌握了权力,他废除了考成法,让一条鞭法在很多地方名存实亡,还把张居正定下的“永不加赋”的规矩抛在脑后,开始派太监去各地采矿、征税,美其名曰“充实内库”。
有一次,万历在文华殿召见大臣,得意地说:“如今朝堂清明,再无权臣擅权之事了。”吏部尚书孙丕扬却忍不住说:“陛下,考成法废除后,地方赋税拖欠又起,辽东军饷已经三个月没发了……”
“住口!”万历打断他,“朕自有安排,不用你多嘴!”
孙丕扬只好闭嘴,心里却叹了口气。他想起张居正当年推行考成法时,虽然严厉,可国库充盈,边疆安稳。如今张居正被清算,新政被废除,看起来皇帝赢了,可这大明江山,开始慢慢摇晃起来。
万历十二年正月,万历皇帝下旨,彻底废除张居正的所有新政。此刻的万历皇帝,正站在皇宫的角楼上,看着漫天飞雪,心里充满了复仇的快感。历史告诉我们,这场清算,不仅埋葬了张居正,也埋葬了他自己励精图治的雄心。从此以后,他渐渐疏于朝政,沉迷于酒色,明朝,也一步步走向了衰落。风雪中,仿佛还能听到张居正的叹息:“我之进退,关乎国之安危,虽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