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京城深宅的朱墙似蛛网,缠了我十五载光阴。
后院那座西楼是唯一的透气孔,飞檐划破的天空总带着水墨般的凉意。
中秋夜的月轮碾过瓦当,碎银似的光瀑顺着石阶流淌,我踩着自己摇曳的影子拾级而上,裙裾扫过青苔时,听见栏杆畔传来衣袂破风的声响——那声响极轻,却带着兵刃入鞘般的利落。
那人立在月华中,月白长衫被夜风掀起一角,像只将坠未坠的蝶。
我原以为是错觉——这禁地何来生人?
可那月光并非落在他身上,倒像是从他骨缝里渗出来的,连眉峰的轮廓都凝着冷银。
他负手而立,指尖无意识叩着栏杆,指节泛白的弧度让我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柄镇纸匕首。
我攥紧袖中帕子,指尖沁出薄汗,足下似生了根,直到他蓦然回首——那双眼睛,左眸盛着江南春水生波,右眸却冻着北地寒星,望过来时,我胸腔里的心跳声突然震得耳膜发疼。
“姑娘可是上官月小姐?”他开口时,声音比我案头那方玉磬更清越,尾音却带着三分探询的凉意。
我这才惊觉失礼,忙低头福身,发间步摇簌簌撞着鬓角,倒像是替我慌乱的心跳打着节拍。
他自称慕容轩,言明误闯,可当他的目光扫过西楼雕花窗棂时,指腹刚触到腰间墨玉麒麟佩的棱角便猛地收手,袖摆如蝶翼般划过玉佩,将那龙首蛇尾的图腾掩入阴影,喉结却因克制而微微滚动——这细微的破绽,恰如他刻意放轻的靴底红泥,在月光下洇开不易察觉的血色。
他指腹摩挲着玉佩的动作忽然顿住——那玉佩的麒麟角雕工奇诡,龙首蛇尾,正是燕北军特有的图腾。
“公子客气了。”我抬眼望他,恰好撞见夜风猝然掀动他袖角,他旋即屈肘压下,可那道淡红旧疤已如惊鸿般掠过月辉。
他似是未觉,指尖却在栏杆上划出细碎声响,像极了箭镞打磨时的颤音。
那截皓腕上的旧疤形状像极了兵书上画的弩箭擦伤,疤痕边缘有细小的锯齿状纹路,分明是陈年箭镞残留的痕迹。
他似是察觉我的注视,轻笑一声:“听闻上官小姐擅琴,不知可曾见过‘流泉’?”
“流泉”二字如冰锥刺心。
那是先帝御赐古琴,藏在父亲书房最深处,连我都只在三岁时瞥过一眼,却记得琴腹有流云纹——与他玉佩上的暗纹隐隐相似。
我强作镇定,指甲却掐进了掌心:“家父珍藏之物,小女愚钝,未曾得见。”
他颔首时,靴底沾着的暗红泥土簌簌落在青石板上——那土色,我认得。
上月随母亲去京郊护国寺,路过乱葬岗时,抬棺人靴底蹭的正是这颜色,而乱葬岗旁,便是当年太子太傅满门抄斩的刑场。
他与我谈诗论画,说到“秦时明月汉时关”时,指尖叩着栏杆的节奏陡然急促,咚、咚、咚,像极了幼时乳母哄我入睡时哼的边关战歌。
我望着他被月光勾勒的侧影,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月儿,若见着腰佩奇玉、腕有疤痕的人,定要……”
她目光猛地望向书房方向,喉间发出破碎的音节,“……问他‘燕北雪,可融旧恨?’”她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此刻想来,那未尽的叮嘱像根线,将眼前人与记忆深处的阴影悄然系上。
他鬓角有一缕碎发被风吹乱,发梢沾着极细的草屑——那是乱葬岗特有的蒺藜草。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告辞离去。
我立在栏杆旁,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风卷来他遗落的墨香,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那气味与父亲书房里藏着的金疮药截然不同,带着硝烟与腐土的气息。
我弯腰捡起他靴底遗落的泥土,捻在指间时,忽然听见檐角铁马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轻轻叹了口气。
路过父亲书房时,见窗纸上映着他独酌的影子,酒盏重重磕在案上,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鹭。
父亲腕上那道被衣袖遮掩的旧疤,形状竟与慕容轩腕上的弩箭伤隐隐相似——只是更像刀痕。
这夜的月明明圆满,可我望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却觉得每一道光痕都像蛛丝,正从西楼的雕梁画栋间,朝我缓缓收紧——而他腰间的麒麟佩,在转身时闪过半分冷光,那光映在我眼底,竟似淬了毒的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