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后,慕容轩成了西楼的常客。
他总能在我抚琴卡弦时递上指法图谱,图谱边缘用朱笔圈着《胡笳十八拍》的段落——那是边塞怨曲;在我临摹《寒江独钓图》时添上几笔江心孤舟,舟上渔夫的蓑衣纹路,与燕北猎户的装束分毫不差;甚至能在我蹙眉时,从袖中摸出一碟刚出锅的桂花糕——那糕点里掺了碎核桃,是我生母在世时常做的点心,因我幼时爱吃,她便特意改良了配方,这细节除了乳母,再无人知。
三日前我随父亲去护国寺,曾见一锦衣卫在乱葬岗徘徊,靴底红泥与今日慕容轩鞋上的如出一辙,只是那人袖口绣着残月纹——与乳母说过的“断月刃”标记略有不同,尾端多了个钩状刺青。
那日他带来一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朵含苞幽兰,触手生温。“月妹妹,这兰花开得像你。”
他替我簪玉簪时,指腹擦过我耳垂,那温度烫得我脸颊发烫。
可当他指尖划过簪尾 “瑾” 字刻痕时,——借着西斜的日光,那模糊的笔画分明是个“瑾”字。瑾,是已故太子太傅的表字。
我瞥见他瞳孔骤缩 —— 那是种混杂着痛楚与决绝的神色,像极了乳母曾说的 “断月刃” 死士受训时的眼神。
后来我才知,那日他袖中藏着太子太傅的绝笔信,信末写着:“若逢绝境,断手为信,护月周全。”
彼时他指尖摩挲着玉簪棱角,喉结滚动的幅度比平日快了半分,左手已无意识地按上腕上月牙疤痕 —— 那道伤,是十六岁时替慕容轩挡箭所留,而挡箭的缘由,是慕容轩曾在雪夜将唯一的口粮分他半块麦饼。
当年太子谋逆案,太傅满门抄斩,刑场设在乱葬岗旁,而慕容轩靴底的红泥……
“这簪子……”我话未出口,他已用指腹掩去刻痕,笑意漫过眼角:“是在南货铺偶然得见,见花色清雅,便买下了。”
他语气自然,可喉结滚动的幅度却比平日快了半分,左手下意识按上腰间玉佩,指腹摩挲着麒麟角的动作与那日在西楼如出一辙。
我装作低头整理裙角,余光却瞥见他袖中滑出半幅锦帕,边角绣着太子府特有的云纹——那云纹绣法独特,尾端多了个不起眼的钩状,是太子府护军专用的标记。
三日后深夜,我夜醒,路过父亲书房时,窗纸上映着两个交叠的影子。
管家的声音压得极低:“……慕容家祖籍燕北,与当年太子府的护军教头同姓,更奇的是,老奴昨日见他袖口绣着残月纹,那是……”
父亲猛地拍案,茶盏碎在地上的声响惊得我后退半步。正欲转身,肩头忽被人按住,来人身着银白飞鱼服,腰悬绣春刀——是三日前在乱葬岗见过的锦衣卫!
他腕上月牙形疤痕在灯笼下泛着淡红,刀柄缠绳竟与慕容轩袖中锦帕的云纹同出一源。
慕容轩端着莲子羹立在身后,碗沿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可他眼底没有半分睡意,反而亮得惊人。
“夜深露重,月妹妹怎在此处?”他语气温柔,目光却如利箭射向书房紧闭的门。
我攥紧袖口的帕子,那帕子上还留着他前日替我拭琴时沾上的墨痕,墨痕边缘晕开的形状,像极了地图上燕北关隘的轮廓:“听闻父亲咳嗽,想来看看。”
他将莲子羹递我,指尖冰凉得像块寒玉:“太傅当年……不过是遭人构陷。”
我手一抖,莲子羹溅在他月白衣袖上,晕开深色的圆点——他果然知道“瑾”字的来历!
更让我心惊的是,他说“构陷”二字时,舌尖抵着上颚,发出极轻的“嘶”声,那是北地人说谎时的习惯。
他似是察觉失言,忙接过碗盏:“我是说,往事如烟,何必挂怀。”
可我望着他袖口那片湿痕,忽然想起幼时听乳母说,太子太傅极爱干净,从不许衣衫沾半点污渍,而眼前这人,却任由污渍留在袖上,目光始终锁着书房的方向。
这玉簪,这锦帕,这脱口而出的“构陷”,分明是张织了多年的网,而我,正一步步踏入网心。
第二日,他竟带来一个褪色的香囊。
那是我三岁时遗失的,母亲用金线在杏黄缎面上绣了对并蒂莲,莲心处还缝着我的生辰八字——但我记得,当年香囊坠子是块碎玉,而他带来的这个,坠子却换成了半枚铜扣,扣面上刻着个模糊的“轩”字。
“在城南旧货摊寻到的。”他说这话时,阳光正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可他左眼瞳孔微缩,那是说谎的征兆。
我捏着香囊,指腹蹭过那枚早已磨平的莲心,忽然瞥见月洞门外闪过一角飞鱼服的银白——是李昊!
他何时来的?袖口那道月牙形疤痕在日光下泛着淡红,像极了乳母说过的“断月刃”标记。
慕容轩似是察觉我的分神,指尖突然用力掐进我掌心:“月妹妹在看什么?”
他的指甲染着凤仙花汁,红得像血,而李昊已悄然退去,靴底沾着与慕容轩同款的乱葬岗红泥。
西楼上的风穿过雕花窗棂,将他鬓角的碎发吹到我眼前,那发丝的触感,竟与我昨夜梦见的蛛丝一般,凉得让人心惊——而他袖口的残月纹,在风动时若隐若现,像一弯滴血的寒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