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湖的水雾里藏了三百年。
断桥的青石缝里浸着前朝的雨,我盘在垂柳的枝桠间,看撑伞的姑娘们踩着碎步从画舫旁经过。
她们裙裾上绣的并蒂莲总让我想起昆仑山巅的雪,千年不化的冰棱下,也开着这样的白花——只是那冰棱深处,偶尔会透出琥珀色的光,像极了师父说过的“补天残石”。
那天的雨下得蹊跷。
我刚吞了颗新采的灵芝,正打算回雷峰塔底打个盹,忽然嗅到一丝不寻常的血气。
循着味道望去,只见断桥中央站着个书生,月白长衫浸透雨水,怀中紧紧护着个油纸包。
他身后跟着个歪戴斗笠的道士,桃木剑泛着幽幽青光——那青光刺在我眼睫上,竟让眉心的鳞片隐隐发烫,像五百年前昆仑山大火烧过的痛。
“孽障!还不速速现形!”
道士的吼声惊飞了满湖白鹭。
书生怀里的油纸包簌簌发抖,露出半截雪白的狐狸尾巴。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现了人形。
西湖的雨落在我的纱衣上,竟带着昆仑山雪水的凉意。
书生惊愕地转过头,那双眼睛生得极好,像倒映着月光的深潭。
他怀里的小狐狸突然窜出来,直往我裙裾里钻。
“这位道长,”我轻笑着挡在书生身前,“这狐狸不过是贪玩迷了路,何苦动刀动剑的?”
道士的桃木剑离我面门三寸时,我指尖轻点,剑身顿时结满冰花。
书生在我身后发出一声低呼,我回头冲他眨眨眼,见他耳尖瞬间红透。
雨不知何时停了。
道士骂骂咧咧地走后,书生从怀里掏出把竹骨伞,伞面还留着未干的墨迹。
“多谢姑娘相救,”他说话时总爱垂着眼,“我叫许仙,在钱塘开一家药铺。”
小狐狸蹭着我的手腕,毛茸茸的触感让我想起五百年前,我刚化形时被小青追着满山跑的日子。
许仙的伞遮在我们头顶,他身上有淡淡的药香,混着雨后泥土的气息,竟比灵芝还要醉人。
“我叫白素贞。”
我说这话时,断桥边的荷花开了第一朵。
许仙的药铺叫“保和堂”,匾额上的金字被岁月磨得发暗。
我抱着小狐狸推门进去时,满屋子药香扑面而来,有当归的甜,也有黄连的苦。
小青不知从哪冒出来,尾巴在柜台下扫来扫去。
“姐姐,你又捡什么破烂回来?”
她瞪着许仙,眼角上挑的弧度像把小弯刀。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将小狐狸放在柜台上。
小家伙立刻钻进药斗里,惊起一阵簌簌的响动。
许仙正研磨着朱砂,闻言抬头笑了笑。
他磨药的样子很专注,手腕起落间,药粉便均匀地落在瓷碗里。
“白姑娘若是无事,不妨看看这些医书。”
他从书架上取下几本线装书,封皮已经泛黄,“前日在道观里救下的狐狸,或许能从这里找到调理的法子。”
我翻开书页,指尖划过一枚拓印的昆仑石纹插图,莫名心悸——那纹路似曾相识,像极了化形时盘踞过的千年冰岩,石缝里总渗出一缕若有似无的金光。
“这味‘昆仑雪参’,”许仙指着书页,声音轻得像怕惊碎药香,“古籍说其生于补天石缝隙,性属至阳……”
他忽然顿住,从书架深处抽出一本蒙尘的《山海经残卷》,“你看这图,倒与你那日在断桥凝结的冰花有些相似。”
书页上画着半块菱形晶石,边缘缠绕蛇形纹路。
小狐狸突然扑上来,爪子死死按住图画,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小青打盹的尾巴猛地一僵,扫落的药斗里滚出颗漆黑丹丸——正是那日断桥救下小狐狸时,从它口中脱落的内丹雏形,此刻竟对着书页微微发烫。
许仙讲起药理时声音很轻,像是怕惊碎了满室药香。
小青趴在窗台上打盹,尾巴偶尔扫过药柜,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小狐狸缩在我膝头,爪子轻轻抓着书页上的图画。
“这味茯苓,”许仙指着书上的插图,“性平和,最宜体虚。”
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我忽然想起昆仑山的雪,落在掌心也是这样清透的温度。
小青突然嗤笑一声,我这才惊觉自己盯着他的手看了太久。
傍晚时分,许仙执意要送我们回家。
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他的影子和我的影子挨得很近。
小狐狸在我怀里睡着了,呼吸轻轻拂过我的手腕。
路过胭脂铺时,许仙停住脚步,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
“前日在断桥,这伞沾了雨,我便重新裱了伞面。”
他将伞递给我,伞面上新画了两只戏水的鸳鸯,“还有......”
他耳尖泛红,“这是给小狐狸买的桂花糕。”
小青在我身后吹了声口哨。
我接过油纸包,糕点的甜香混着他身上的药味,在夜风里散成一缕温柔的雾。
雷峰塔的塔尖在远处若隐若现,我忽然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