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下的风带着沙砾,刮在脸上像针扎。黑爷靠在岩壁上,左臂的纱布早就被血浸透,变成了深褐色。他摘下墨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上的沙尘,浅灰色的瞳孔里蒙着一层死气——这是他被困在崖底的第二天,最后一口水在昨天就喝完了,苏万的腿伤开始发炎,黎簇时不时咳血,而他自己,肺里的老伤像被砂纸磨着,每呼吸一次都带着铁锈味。
“黑爷,你再喝点这个。”苏万颤巍巍地递过一片嚼烂的仙人掌,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我刚在石缝里找到的,能解渴。”
黑爷摆摆手,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留着给黎簇吧,他伤重。”
黎簇靠在苏万身边,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出血。他想把仙人掌推回去,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摇摇头,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音。
苏万看着两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把仙人掌分成两半,硬塞进黑爷和黎簇嘴里:“都得吃!不吃怎么活下去?”
仙人掌的汁液又苦又涩,刺得喉咙生疼,黑爷却没吐出来,慢慢嚼着,目光投向崖顶的方向。那里只有翻滚的流云和呼啸的风,连只鸟都看不见。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自嘲:“想当年,我在戈壁里被狼追,三天三夜没合眼,最后还不是活下来了?没想到栽在这破悬崖底下。”
“你不会死的。”苏万梗着脖子说,却没什么底气。他的腿已经肿得像馒头,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水壶早就空了,背包里只剩下半包发霉的压缩饼干,还是从流沙里刨出来的。
黑爷没接话,只是重新戴上墨镜,遮住了眼底的疲惫。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把他抱在膝头,指着墙上的族谱说:“我们这一脉,世代守着月氏人的秘密,到你这辈,已经是最后一个了。”当时他还不懂什么叫“最后一个”,只觉得父亲的手很沉,压得他肩膀发酸。
现在懂了。就是死了,也没人会记得有这么一脉人,守着一个早就被遗忘的秘密,死在这无人问津的悬崖底下。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副备用的墨镜,镜片擦得锃亮。他把墨镜递给苏万:“拿着。”
“给我?”苏万愣住了。这副墨镜他见过,黑爷平时宝贝得很,说是德国定做的,能防沙防紫外线,还能在黑夜里看清东西。
“嗯。”黑爷点头,指尖在镜腿上摩挲着,那里刻着个极小的“齐”字,是他本家的姓,“这眼镜戴了十年,镜片有点花了。你出去后,去杭州西湖边的‘老宝成’眼镜店,找姓周的老板,让他帮你修修,记得每隔三个月去清洗一次,不然防沙层会失效。”
苏万的眼泪“啪嗒”掉在墨镜上:“你胡说什么!我们都能出去!你自己去修!”
“拿着。”黑爷的语气不容置疑,把墨镜塞进苏万手里,“也算……给我们齐家留个念想。”
黎簇突然咳了起来,咳出的血溅在沙地上,像朵凄厉的花。“别……说丧气话……”他喘着气,“我们……我们得自救。”
“怎么救?”苏万抹了把泪,“悬崖这么高,又没绳子,下去是流沙,上去是峭壁……”
“有办法。”黎簇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石缝里,那里长着几丛干枯的骆驼刺,根系盘根错节,“用骆驼刺编绳子,再找几块结实的石头当锚……”
“你疯了?”苏万打断他,“骆驼刺的根能当绳子?一拽就断了!”
“试试总比等死强。”黎簇挣扎着想站起来,被黑爷按住了。
“让他说。”黑爷的声音平静了些,“死马当活马医。”
黎簇深吸一口气,忍着内脏的剧痛说:“骆驼刺的根虽然脆,但多编几根拧在一起,就能承重。我们先爬到半山腰的石台上,那里有棵歪脖子树,能固定绳子……”他指着悬崖中间的一处凸起,“我观察过,从那里到崖顶只有五米,能爬上去。”
苏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处石台确实存在,却小得只能站一个人,周围全是光滑的石壁,根本没地方下脚。“太危险了……”
“危险也得试。”黑爷突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我先去编绳子,你们俩找石头。”他的动作虽然迟缓,却带着股豁出去的劲。
苏万看着黑爷走向石缝的背影,又看了看黎簇坚定的眼神,突然攥紧了手里的墨镜。他不能就这么放弃!黎簇还在咳血,黑爷的胳膊在流脓,他是唯一还能正常活动的人,必须撑起这个局面!
“我去找石头!”苏万猛地站起来,腿上的剧痛让他踉跄了一下,却咬着牙没吭声,一瘸一拐地走向远处的乱石堆。
黎簇靠在岩壁上,看着黑爷蹲在石缝前,用没受伤的右手费力地拔骆驼刺的根。阳光照在他的背影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孤独的剪影。
“黑爷……”黎簇突然开口,“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黑爷拔根的动作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倒斗的。跟你吴邪哥的三叔混过几年,后来自己单干。”
“为什么戴墨镜?”苏万抱着几块石头回来,好奇地问,“我看你在黑夜里也戴,是不是眼睛有什么问题?”
黑爷笑了笑,摘下墨镜,露出那双浅灰色的瞳孔:“天生的,畏光。在地下待久了,见不得强光,戴上墨镜反而舒服。”他顿了顿,“小时候被村里的孩子叫‘瞎子’,后来就一直戴着,戴习惯了。”
苏万把石头放在地上,突然觉得手里的墨镜沉甸甸的。他想起黑爷每次打架都能精准地避开攻击,每次在黑暗中都能找到出路,原来不是因为墨镜有多神奇,是他早就习惯了在阴影里生存。
“我以前……是个学渣。”苏万突然说,声音有点不好意思,“考试总抄黎簇的,还被老师抓到过。要不是被卷进这些事,我现在应该在教室刷题,想着考哪所大学……”
黎簇笑了,咳了两声:“你还好意思说?上次模考,你抄我的选择题,居然还抄错了三个。”
“那不是紧张嘛……”苏万挠挠头,嘴角却扬了起来,“不过说真的,跟你们在一起,比在教室有意思多了。虽然天天提心吊胆,但……挺刺激的。”
“我以前……总跟我爸吵架。”黎簇的声音低了些,“他总说我叛逆,不懂事。现在想想,他其实就是担心我……”他的眼眶红了,“要是能出去,我想跟他说声对不起。”
黑爷编绳子的手停了停,浅灰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怀念:“我爸以前总说,我们齐家的人,命里带沙,迟早要埋在沙漠里。他死的时候,我才十五岁,就剩我一个了……”他低头继续编绳子,声音轻得像风,“那时候我总想着,一定要走出沙漠,再也不回来。没想到,绕了一圈,还是得栽在这儿。”
苏万把耳朵凑过去:“黑爷,你再讲讲你倒斗的事呗?上次你说在戈壁里遇到会动的干尸,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黑爷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编绳子的动作也快了些,“我把干尸的胳膊卸了,用它的骨头当撬棍,撬开了墓室的门……”
黎簇靠在岩壁上,听着黑爷讲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听着苏万咋咋呼呼的惊叹,感觉肺里的疼痛好像减轻了些。阳光透过石缝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竟有了些生气。
黑爷的声音里渐渐有了力气,苏万的笑声越来越响,黎簇偶尔插句话,吐槽苏万胆小,或是追问黑爷后来怎么脱身。悬崖下的风似乎不那么冷了,沙砾也不那么硌人了,连那几丛干枯的骆驼刺,都好像有了些生机。
编到第五捆骆驼刺根时,黑爷突然停了下来,把绳子递给苏万:“试试能不能拽断。”
苏万用力拽了拽,绳子虽然有点晃,却没断。“能行!”他惊喜道。
黑爷点点头,看向黎簇:“你体力不行,留在这儿等着,我跟苏万先上去探探路,能上去就放绳子下来接你。”
“不行!”黎簇立刻反对,“要走一起走!”
“听话。”黑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上去也是累赘,我们俩轻快点,成功率高。”他把最后半包压缩饼干塞给黎簇,“省着点吃,等我们回来。”
苏万把墨镜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扶着黑爷站起来:“黎簇,你等着,我们很快就回来!”
黎簇看着他们的背影,紧紧攥着那半包饼干,眼眶湿了。他知道黑爷是故意把生的希望留给他们,却没再争辩——他得活下去,等他们回来,或者……等他们把绳子放下来。
黑爷和苏万背着骆驼刺编的绳子,开始往悬崖上爬。黑爷在前,用没受伤的右手抠着石缝,苏万在后,推着他的腰,两人配合着,一步一步往上挪。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两只努力向上爬的蜗牛。悬崖下,黎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半山腰的石台上。
风还在吹,沙还在落,但悬崖下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绝望。黎簇靠在岩壁上,手里攥着那半包饼干,心里默念着:一定要成功,一定要回来。
他仿佛看到苏万拿着修好的墨镜,站在“老宝成”眼镜店里,跟周老板说“这是黑爷的眼镜,麻烦您修仔细点”;看到自己跟父亲坐在客厅里,笨拙地说着“对不起”;看到黑爷站在沙漠边缘,对着远方的沙丘说“爸,我走出沙漠了”。
这些画面像星星,在看似绝望的黑暗里,亮得惊人。
半山腰的石台上,黑爷喘着气,看着近在咫尺的歪脖子树,突然笑了。苏万也笑了,扶着他的胳膊,两人的脸上都沾着沙和血,笑容却比阳光还灿烂。
“再加把劲,就到了。”黑爷说。
“嗯!”苏万用力点头。
他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绳子够不够结实,不知道崖顶上有没有汪家人在等着。但此刻,他们只想往上爬,只想活下去,只想把悬崖下那个还在等着的人,一起带出去。
因为有些约定,不能食言;有些念想,不能断绝;有些人,不能放弃。
就像骆驼刺的根,哪怕在石缝里,也要拼命往深处扎,因为它知道,只要扎得够深,总有一天能见到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