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医硬着头皮接口:“臣等查阅古籍,此状酷似风痹入髓之暴发急症,然发病毫无预兆,偏瘫一处,太过罕见。非一般‘中脏腑’之昏厥,亦非‘中经络’之渐进麻木……”
“可能复原?”朱元璋单刀直入。
几位太医互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惶恐无奈。
张太医重重叩首:“微臣……微臣等无能。此症奇诡,古籍所载疗法尽皆试过,收效甚微……复原之期,实在难料。”
殿内死寂。
朱元璋久久不语。
马皇后眉间忧色浓重,朱标垂首立于一侧,手心微湿。
“朕最后问尔等一句,”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太子妃这身瘫痪,可能为针砭之术所致?比如,国公上次为她施的那几针?”
“陛下!”张太医猛地抬头,失声惊呼,连带后面几位老臣也跟着剧烈摇头,动作整齐划一,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的骇然。
“陛下明鉴!”张太医苍老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绝无可能!国公当日施针,仅在‘阳关’等寻常穴道,意在祛风调气,手法精熟有度!针后太子妃风邪之癫狂立时缓解,此乃臣等亲眼所见!”
他激动得胡须直抖:“古今医案汗牛充栋,老臣行医数十载,从未听闻亦未见记载,有施一针即可顷刻废人半身之奇技!
“此非人力所能为,只恐……只恐神仙手段!国公爷精于医道,但终究是血肉凡躯,岂能有此通天彻地之能?娘娘此疾,实为宿疾爆发或风邪奇变!绝无受针损伤之可能!”
“陛下,”另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也颤巍巍叩首,语气斩钉截铁,“张院判所言极是!施针致残于医理绝不可通!国公爷人品贵重,活人无数,苍天可鉴!断不会行此悖逆歹毒之事!太子妃所言,实乃病中心神混乱、风痰迷窍之妄语!”
“老臣附议!”
“微臣亦作此想!”
几位太医连连叩首,声音虽老迈,却异常坚定。
朱元璋紧绷的肩背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马皇后一直紧握在袖中的手,悄悄松开了些。
太子朱标一直僵硬的脊背也软了三分,眼底深处那沉重的阴翳散去大半。
父皇那一句“可能为针砭所致”,虽是为堵悠悠众口,可也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
如今这刺,终是被这几位杏林泰斗用毕生声名和医理根骨,生生拔除碾碎了。
……
坤宁宫。
马皇后端坐窗前,吕氏那张因绝望和怨恨扭曲的脸,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皇上雷霆震怒,斥责吕氏失仪、攀诬功臣。
太医们也斩钉截铁地否定。
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马皇后心中,并未真正平静。
她并非毫无疑虑,那疑虑并非源于吕氏的指控本身,而是源于人心深处的算计。
“雄英……”她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身旁侍立的大宫女云袖,是她心腹,闻言眼睫微垂,静静听着。
马皇后没有看她,仿佛自言自语:“那孩子,原本是要熬不过去的。多少人以为他必然夭折。他的存在,碍着了谁的路?”
云袖微微躬身,声音极低:“娘娘是说……太子妃?”
无需言明,答案昭然若揭。
朱雄英,皇帝和太子的嫡长孙,一旦存活并健康成长,继承的脉络便不可动摇。
这如同一道无形的铁墙,横亘在那些觊觎着、期盼着权力变局的人面前。
谁得利最多?
谁失意最深?
答案直指东宫的那个女子——吕氏。
吕氏焉能不恨?
她恨那些从悬崖边拉回朱雄英的人。
恨夺走她儿子允炆最大倚仗的人。
马淳首当其冲。
所以,当吕氏在巨大的打击下,嘶喊着马淳的名字时,马皇后心中,升起一种冰冷的了然。
污蔑?
或许。
但这份污蔑背后那刻骨的仇恨,却是真实存在。
没有真凭实据?
那又如何。
这深宫之中,许多比这更阴更无法实证的污蔑,何曾在少数?
真正的证据,常常掩埋在欲望与算计下,永不见天日。
皇帝的反应,太医院的反应,太子的反应,都在马皇后预料之中。
他们共同维护着一个局面:功臣清白,储妃癫狂。
这是维护体统、稳定朝纲的最快刀法。
皇帝来了,他挥退侍从,暖阁内只剩帝后二人。
朱元璋坐到马皇后对面,端起温着的参茶喝了一口。
“那妇人彻底疯了。”朱元璋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满口胡言,全无体统。”
马皇后轻轻“嗯”了一声,并未接话,只是静静替丈夫续上热茶。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马皇后沉静的脸上。
夫妻多年,一个眼神便能明了大半。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太医怎么说?”马皇后终于开口问。
“奇症。难解。”朱元璋言简意赅,“几个老家伙愁眉苦脸,翻烂了书,没个章程。说她风邪奇变,痹入骨髓。”
马皇后点点头。“那腿……果真无望?”
朱元璋沉默片刻。“太医说,脉象非绝,或有转机。但眼下,她就是块木头。无知无觉。且让她瘫着。也好。”
这个“也好”意味深长。
瘫着的太子妃,比一个满心怨毒、行动自由的太子妃,更让人“安心”。
马皇后听懂了其中的寒意和算计。
她没有戳破。
“马淳那边……”朱元璋话锋一转,“太子已使人送过东西,表了态度。太医们更是极力为他澄清。这小子立下大功,朕不会让人平白污他名节。他如今一心在外悬壶,很好。朝野上下,也信他。”
这是定调。
无论吕氏如何嘶喊,马淳的清白就是铁板钉钉,不容任何人再质疑。
那指控,只能是疯话。
马皇后心中微涩。
她理解皇帝的决定。
为了社稷的稳定,为了功臣不受无端风波,必须如此。
甚至……或许皇帝内心深处,也乐见吕氏因这“疯癫”而彻底边缘化?
“只是苦了标儿。”马皇后幽幽道,带着一丝母亲的心疼。
太子朱标,夹在其中,内心煎熬可想而知。
朱元璋哼了一声:“他身为储君,这点风波若都扛不住,难堪大任!让他多看顾雄英便是。那孩子,经此一事,更要好好教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