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直视马淳眼底的寒潭。
“你说张阔海那老东西,够资格位列这一指之中吗?”
马淳点头,“张阔海的死不是因为医术不精,他是被侄子牵连,能当院判,不会白给的。”
张阔海!
那个在朱元璋雷霆之怒下,与其冒功顶替的侄子一同被拖往刑场、全家抄斩的倒霉太医院判!
若不是那张景明在村里冒领自己治瘟疫的功劳……
若不是朱元璋勃然大怒追查到底……
张阔海就不会被牵扯出来,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若是他还活着,他这条擅长炼制温玉散的毒蛇,此刻必定还盘踞在太医院暗处,继续为吕氏、为那海上的“大山”提供源源不断的致命毒药!
马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尖锐气息直冲颅顶。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所以……”
“所以张景明该死!”蒋瓛哼了一声,“你误打误撞揪出那个没用的侄子!陛下暴怒挥刀剁了他亲叔叔!”
“剁得好!”蒋瓛眼中爆出一点狼性的光,“这一刀下去,干净利落!把吕氏手里那柄浸透了毒、专会玩阴招的王牌匕首,直接砍断了刀身!”
“这温玉散的流毒之源,并非只在深宫!”马淳道,“它始于海上阴风,通着江南大豪!毒木来自‘天泽兴隆栈’。”
“那就去会会这个‘兴隆栈’!”蒋瓛眼神更冷,“查!他们背后是谁!往哪儿运!”
他深深看了马淳一眼。
“断了他们的毒牙,更要挖出他们的毒根。否则,寝食难安!”
蒋瓛不再多言,将那张皱巴巴的纸团塞入怀中。
“海边,我去定了。”
声音远远丢下,马蹄声很快响起。
……
后院的门被轻轻带上,医馆内重归安静,里屋的门帘一动,徐妙云走了出来,眉头微蹙。
她走到马淳身边,低声道:“夫君,你说……这件事,陛下当真毫不知情?”
“咱们这位陛下啊……”马淳很有自信道,“什么时候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弄过鬼?”
徐妙云一怔。
“那你为何……”她不解地看着丈夫,“之前又暗示蒋瓛,不要立刻面圣?”
“总要留一步台阶的。”他语气平淡。
“台阶?”徐妙云没明白。
“嗯。”马淳点头,“届时事情彻底明朗,陛下完全可以这样讲,‘之前并未深知’‘今日方知此案牵连如此深远’,‘幸有锦衣卫详查报来’。如此这般,既全了圣躬威仪,又得了铁证如山。最主要的是,全了陛下和太子之间的父子之情。”
马淳笑了笑,“这便是为君者,进退的分寸。”
徐妙云恍然大悟。
“可……”她仍有疑虑,“陛下何等英明!会看不穿你这点小小的心思?”
马淳脸上的笑容深了些,带着一丝坦然,“陛下当然看得透。可这层窗纸,不点破,不挑明,这就是为臣者要留的余地,也是为君者默许的空间。”
他看着妻子,“点破了,反而不美。”
徐妙云微张着嘴,一时无言。
她静静望着丈夫。
这一刻,徐妙云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这位以神医名动四方的夫君。
他那双能枯骨生肌的手。
不止能悬壶济世,治病救人。
更能在波谲云诡、杀人不见血的庙堂倾轧之中。
轻巧落子,步步为营。
他不仅手握活死人肉白骨的惊世医术。
更有一份深藏不露的、能在龙潭虎穴间从容周旋的清醒与智慧。
一股难言的震动和温热,悄然撞上她的心尖。
原来,他比自己看到的、想到的,更要洞明世事。
这份深藏的心思,比那出神入化的医术,更能在这滔天权柄与诡谲阴谋织就的天罗地网里护住她,护住未出世的孩子。
“原来如此……”她低低呢喃了一句。
她轻轻靠过去。
温软的掌心覆上马淳的手。
“那这次吕氏背后那条毒蛇的线索,真的能顺着这根藤,替太子妃讨还一个公道吗?”
常氏太子妃和她的孩子朱允熥。
马淳目光坚定如磐石,他反手轻轻回握住妻子的手,“能!”
他吐出的这一个字,斩钉截铁。
“这根线,从宫里牵出来,穿过张阔海这条断了头的狗,扎进了海上走私的脏窝子。‘温玉散’‘天泽兴隆’,这名字已经露了尾巴!蒋瓛此人,你我都知分量。”
“他要盯上的狐狸,没有一条能逃出他的猎网,只要源头还在海上动,只要那些人还在呼吸,就一定会被揪出来!一个,都逃不掉!”
“害太子妃难产薨逝,害雄英差点夭折,又把手伸向你,这条毒链上的每一环,从吕氏那个瘫子,到海上那些黑手。一个,都别想躲过血债血偿!”
她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依偎过去。
皇城深处,某处普通宫室院落的一角。
灯火未熄。
一个身着普通内侍服色的太监,端坐在矮榻上。
姿态恭谨,眼观鼻,鼻观心。
他对面阴影里,坐着一个轮廓模糊的身影。
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室内响起,带着无形的威压。
“都安排下去了?”
“干爹放心,”年轻些的太监声音恭顺平静,“‘船工’已经上船了。‘海鸟’今晚能收到料,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撒网。”
“‘窝’里呢?”
“也稳着。”内侍答道,“一切如常,没起乱子。知道‘灯’还没灭,下面的人都还绷着弦。”
对面阴影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嗯。
“东宫那个瘫子……”话头一转。
“回干爹,”内侍立刻接上,“闹得厉害。不过……闹不动的。那条腿,断了就是断了。”
阴影里的人沉默了一瞬,“断了就好……断了,就省心。知道吴全的人呢?”
内侍微微一顿,声音更低:“……料石沉海了。”
“沉了?”
“是,沉得干干净净。”
“那就好。”阴影里的声音平淡无波,“风急浪大……掉海里,很正常。”
内侍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明白。本就是颗沉底的沙子。”
“嗯。”阴影里应了一声,“剩下的尾巴扫干净。海上……风浪来了,船要稳。”
“儿子明白。”
“去吧。”
内侍起身,躬身行礼,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