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蒋瓛垂手:“陛下,人已在诏狱,该如何处置?”
朱元璋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去请马淳。”
诏狱深处。
宋青涯蜷在草堆里。
他花白的头发散乱,整个人缩成一团,嘴唇无声翕动,似乎在推演某个药方里的君臣配伍。
那神态竟有几分孩子般的执拗。
忽然,他迟钝地抬头。
一身素青布袍的马淳立在牢门外,狱卒正躬身开锁。
宋青涯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迷惑,随即黯淡下去。
又是个官吧?
问的还是那些事。
“草民……”他习惯性地想解释。
马淳跨进门,摆手打断他。
没有寒暄,没有审讯者的居高临下,他开门见山,“黄樟根油提炼时,你加了什么去腥?”
宋青涯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瞬间凝聚,像被点燃的火星。
“你……你也懂药?”他身体不自觉前倾,“那油烈得很,我用的是江南四月桃花露,新采,掺微量木通汁……慢火蒸,取其清冽,压甜腥。”
“木通汁?”马淳眼神锐利起来,逼近一步,“木通本含马兜铃酸,微量即损肾脉!你用在胎引里?”
宋青涯急切地摆手,语速加快:“不不!去掉青花木通表皮那层青皮!只取中心白芯榨取澄清液!老夫验过百遍,白芯无毒,反能导湿热……”
“百遍?”马淳冷笑,“你可知宫内所存温玉散样本中,马兜铃酸残留已透骨穿髓!”
宋青涯脸上的急切凝固,血色瞬间褪尽。
“不可能……白芯我亲测过无毒……”他反复呢喃,仿佛信念崩塌了一角,“难道……难道是青皮未除尽?或是……或是别的环节?”
他猛地抬头发问,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说透骨穿髓……是多少剂量?何人服用?”
马淳没有直接回答。
他撩起袍角,在草堆对面的石板坐下。
“你的枯荣转生汤,”他看着宋青涯的眼睛,“借药力刺激胎儿先天元气,强行拔苗,本质是在烧母体根基以补胎儿。”
宋青涯眼神痛苦,嘴唇哆嗦:“老夫……老夫知道此法如饮鸩止渴!可那些脉息弱得似有似无的胎儿……别无他法!我本想……只想争那一线生机啊!”
“生机呢?”马淳追问,“救活几个?”
牢内死寂。
许久,宋青涯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成活……三个。其中两个活过周岁,但……病弱不堪。”
“还有一个呢?”
“……娘胎里就烧尽了……落地时只哭了一声……”宋青涯闭上眼,两颗浑浊的老泪无声滚落,“他娘的命……也搭进去了。”
马淳沉默。
这执拗的老药师,困在这药性的迷宫里太久了。
“你的路,走窄了。”马淳开口,打破沉寂。
宋青涯迷茫地抬头。
“枯荣引子就像一把过于锋利的刀。”马淳缓缓道,“它或许能割开垂死胎儿的‘茧’,却难以控制那刀刃本身带来的伤害。你要‘枯’中求‘荣’,这思路没错。”
“错的是药性过于霸烈,不懂收束,失了医道的‘中正平和’。须知过刚易折,过盛转衰。”
宋青涯眼神闪烁,“那……那该如何?”
马淳并未直接回答,反问:“你可试过当归身?”
“当归身?”宋青涯一怔,“那是补血圣品啊!”
“当归身有引血归经之功。”马淳目光悠远,“它补而不滞,引而不散。你钻研枯荣引,如逆激流而上,船小力薄,难免倾覆。当归身这类药,如顺流之舟,以养为引,润物无声。”
他语速平缓,却字字敲在宋青涯心上。
“譬如那发育不良之胎,先天之根已弱。你一剂猛火下去,纵能激起些许生机,不过是透支仅存的烛火。如同强拉弓弦,弦紧易断。”
“不如徐徐滋养,固其根本,一点点温养那点微弱的‘胎元之火’。如春日细雨,看似无声,却能使干涸的根脉重新萌发生机。这需要更精妙的配伍,更长久的耐心。”
马淳说着,拾起地上半根枯草梗,就着牢房地面浮尘,画出几味药名。
“当归身、桑寄生、杜仲炭、菟丝子……佐微量续断之引……”他低语,“取其‘生生’之意,慢慢培补亏损的精血根基……”
宋青涯直勾勾盯着地上那几味简单却精妙组合的药名,呼吸急促起来。
他脑中翻江倒海。
几十年钻入牛角尖的炼药之路。
那些失败的小小生命和绝望的母亲。
此刻在眼前这年轻人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图景里,似乎有了另一条出路。
一条不那么暴烈、不那么酷烈、充满了生养孕育之温情的路!
“徐徐滋养……培其根基……”宋青涯喃喃念着,“桑寄生固肾精,杜仲炭安胎强筋……妙!实在妙!”
他猛地抓住马淳手臂。
“老夫……老夫怎么就走进了死巷子?”他声音哽咽,“年轻时,我也想过调养为先啊!可……可世道人心太急了!那些父母看着瘦弱垂死的胎儿,恨不能立时见效!我被催逼着……”
他痛苦地摇头,老泪纵横。
“一剂下去,若见效,便是神医!若无效,则不如路边野狗!为了那点‘效’,我……我走偏了路!越走越歪!竟忘了医道的本心,在于养护生息!”
他抬起泪眼,望着马淳,浑浊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久违的、属于医者的热切光芒。
“小子……小哥!你说这方子叫‘生生引’?它……它稳当吗?真能……真能养出来?”
“我救过。”马淳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他扶着宋青涯因激动而颤抖的胳膊坐下,目光落在这痴于药理一辈子的老人脸上。
“用此理法,保下一胎,母健儿安。”
宋青涯呆呆看着他,嘴唇哆嗦着。
半晌,喉咙里终于发出一声如释重负、又似悲鸣的长叹。
“好……好一个‘生生’……好一个养……”
夜色在深牢中无声流淌。
那一老一少的身影,在昏黄的灯火映照下似乎融在了一处。
宋青涯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精神却像是被注入了某种鲜活的生气。
他絮絮叨叨。
讲他年轻时如何为寻一味药跋涉深山。
讲自己如何失败。
讲第一次接生时的恐惧。
讲那些绝望的父母如何抱着奄奄一息的幼儿跪在他门前。
讲他如何在一次次的失败和绝望里,越来越急切,越来越迷失。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岁月浸染的疲惫和深深的自责。
马淳静静听着,偶尔点头,在关键处插上一句。
“是母体虚极,强行冲任受损。”
“当先扶阳固本。”
“川断炒炭,用在此处,可束药力而不伤阴。”
往往只是简单几个字,几个药名,就如同一把精准的钥匙,为宋青涯记忆中那些盘根错节的困惑与懊悔解开了结。
有时点出他当年某个尝试错在何处。
有时为他几十年前一个模糊念头里闪现的灵感补上最关键的药引。
时间失去了刻度。
只有那沙哑老声和年轻沉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药的名字,经脉的流注,方剂的君臣相佐……
那些支撑宋青涯行了一生的信仰和技艺,仿佛在这暗牢之中重新焕发出生机。
马淳看着老人时而激动拍膝,时而恍然长叹的样子,眼神复杂。
这老人对药理的专注几乎到了痴傻的地步,却也赤诚到了极致。
他的双手沾着因药而死的血泪,可他的心,的确只装着救人的方子。
“老夫……老夫死也无憾了!”
宋青涯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与汗,喟然长叹,眼中却亮得惊人。
“能闻此生生之道,解我半生疑惑,这把枯骨填了沟壑,也值了!小哥,你……你叫什么名字?”
马淳站起身,拍了拍长袍上沾染的尘土草屑。
他看着宋青涯期待又释然的目光。
“我叫马淳。”他顿了顿,“今日之言,望宋老铭记。生生之道,在乎长久。药如是,医道如是,人亦如是。”
他转身走向牢门。
宋青涯怔怔地望着那挺拔的背影。
“马……淳……”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压在胸中几十年都未曾吐尽的浊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