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吴会典?礼部志》 载:“廷议凡论兵事,需援史鉴今,考历代战守之得失,核本朝军实之虚实,不得凭意气、徇虚名。凡引经据史者,需具典籍为证,不得妄议古事,惑乱圣听。”
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十七,廷议第六日,紫宸殿的梁柱间积着一层无形的火药味。前五日的粮草之困、谍证之伪、边军之虚已让主战派节节败退,今日他们改换策略,将矛头指向 “天子决断” 与 “朝廷威名”。御案上,谢渊昨夜批注的《汉唐边战录》摊开着,泛黄的纸页上 “兵者凶器,不可轻用” 的字迹格外醒目。檐角的秋风卷着枯叶掠过窗棂,像在为一场史论之争伴奏。
汉武逐北血成河,唐宗平南骨未枯。
雷霆一击虚名在,万里苍生泪已无。
史册煌煌书盛绩,边尘滚滚没征途。
莫学古人凭意气,且听民声问疾痍。
辰时六刻的钟声余韵刚在殿梁间散尽,威远伯李穆已猛地拍着案几出列。他猩红的公侯袍袖因激动而鼓鼓胀胀,像充了气的皮囊,平日里保养得宜的脸颊此刻涨得通红,连鬓角的白发都在颤抖。“陛下,粮草可筹,边军可整,唯独军心不可泄!” 他的声音比往日高了八度,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唾沫星子随着话语飞溅在紫檀木案上,溅湿了 “边军战力册” 的边角,“前五日争论不休,依老臣看,是有人故意拖延时日,想等敌寇兵临城下才甘心!”
李穆往前半步,几乎要冲到御座前,双手按在案上,指节因用力发白:“汉击匈奴、唐平突厥,靠的不是纸上谈兵,是天子一锤定音的雷霆一击!若当年汉武帝迟疑不敢派卫青、霍去病,唐太宗退缩不愿战颉利,哪有后世‘强汉盛唐’的威名?史书只会记‘弱主畏敌’!”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箭,狠狠射向谢渊,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讥讽:“陛下若再迟疑,必落‘弱主’之名!北元会笑我大吴无人敢战,南越会讥我朝廷怯懦,百官私下会疑陛下无决断之力,后世修史更会浓墨重彩记‘德佑帝畏战失边’—— 这千古骂名,陛下担得起吗?”
武将列中的勋贵们立刻骚动起来,成山侯王通率先高声附和:“威远伯说得对!宁输一战,不输威名!” 几位年轻勋贵也跟着点头,殿中顿时响起一片 “开战” 的附和声,檀香在嘈杂中仿佛都变得焦躁起来。
“陛下!” 青袍身影猛地从文官列中冲出,谢渊双手一解乌角带,乌纱帽 “咚” 地砸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双膝重重跪地,膝盖撞得青石板 “闷” 地一响,额头紧紧抵着地面,冰凉的触感顺着额角蔓延开来。“威远伯只知‘强汉盛唐’的虚名,不知盛名之下堆着多少白骨!” 他的声音因激动微微发颤,却字字如金石落地,“臣恳请陛下翻开《汉唐边战录》,看看那些‘雷霆一击’背后的血泪!”
内侍慌忙将谢渊案上的史书呈至御案,那是一本磨得卷了边的旧书,蓝布封皮上 “永熙十年御赐” 的朱印已被摩挲得有些模糊,书页间夹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批注,边角处还留着茶水浸泡的浅痕。谢渊抬头时,额角已磕出一片红印,他指着史书:“陛下请看卷三《李陵传》:汉武帝轻信贰师将军李广利,不顾老将‘步兵难敌骑兵’的劝谏,强命李陵率五千步兵孤军深入漠北。结果呢?因无后援、缺粮草,五千健儿全军覆没,李陵被迫降敌,关中百姓家家挂白幡,哭声震彻街巷 —— 这便是‘凭虚名开战’的下场!”
“还有卷七《高骈传》,” 谢渊的指尖划过泛黄发脆的书页,那里记载着唐代安南之役的惨状,纸页上 “死者什七” 的字样被朱笔圈了又圈,“唐僖宗听信高骈‘一月平南’的妄言,不顾南疆瘴疠横行、粮草难运,强令十万大军急战。结果呢?大军‘死者什七,溃者什三’,主将高骈自己躲在城中饮酒作乐,眼睁睁看着士兵倒在瘴气里、饿毙在山道上!不仅丢了安南,更让岭南百姓被强征徭役、遭兵祸劫掠,流离失所者百万 —— 这些都写在史书里,每个字都浸着血,威远伯难道看不见吗?”
他猛地举起史书,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殿中檀香都跟着微微晃动,烛火在他身后投出长长的影子:“《孙子兵法》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因一时之怒兴师,凭虚无之名开战!” 谢渊的目光扫过李穆,带着痛心,“威远伯说‘宁输一战,不输威名’,可输的是边军弟兄的命!是百姓的家!他们的白骨堆不成‘威名’,只会变成敌寇的笑柄!”
他转向御座,眼眶微微发红,声音却愈发恳切:“陛下,边关百姓刚从蝗灾里缓过来,家徒四壁,连种子粮都快吃完;边军弟兄缺甲少粮,新募的士卒连刀都握不稳,甲胄锈蚀得能透光 —— 此刻开战,无异于驱着羊群入虎口,逼着百姓跳火海啊!”
“谢御史又在危言耸听!” 李穆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烛台 “哐当” 一声歪倒,烛泪溅在紫檀木上,烫出一小片焦痕。“汉武、唐宗虽有小败,终成盛世!若无他们的雷霆一击,哪有万里疆域?若事事畏缩,处处怕难,大吴早就被敌寇啃得只剩骨头了!” 他转向群臣,声音带着刻意的煽动,双手在空中比划着,“诸位想想!若陛下今日下旨开战,史书会记‘德佑帝临危决断,扬威边疆’;若退缩不战,便是‘优柔寡断,坐失良机’—— 这两种名声,孰轻孰重,难道还不清楚吗?”
成山侯王通立刻往前半步,腰间玉带 “哗啦” 作响,他刻意提高了音量,生怕别人听不清:“威远伯说得对!谢御史总拿‘百姓’‘边军’当借口,依老臣看,是他自己畏战怯敌!” 他瞟了眼谢渊,嘴角撇出讥讽,“当年永熙帝北征,多少谏官哭着喊‘粮草难、行军苦’,若先帝听了他们的,哪有今日的长城防线?哪有‘永熙盛世’的威名?” 这话一出,武将列中的几位勋贵纷纷点头附和,忻城伯赵武更是高声道:“成山侯说得极是!先帝魄力非凡,陛下当学先帝!” 他们都清楚,拿 “先帝” 压人是最省力的伎俩,谁也不敢当众质疑先帝。
谢渊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他从袖中取出一叠纸,纸张粗糙发黄,边缘还沾着些许泥土,显然是从地方急送而来的流民册。“成山侯倒是记得永熙帝北征,却忘了北征后的惨状?” 他举起册子,声音清亮如钟,“这是《永熙实录》卷二十一的记载,户部存档可查:永熙十二年北征后,陕西因征调过度,流民‘死者过半,生者十不存三’,米价暴涨十倍,百姓在官道旁挖野菜、啃树皮,连永熙帝都下旨‘罪己诏’,说‘朕悔轻用民力’—— 这些,成山侯怎么不提?”
他展开流民册,上面用墨笔歪歪扭扭记着姓名、籍贯、惨状,字迹因书写者的颤抖而潦草:“去年山东兖州因蝗灾加征粮,流民聚至三万,玄夜卫密报‘易子而食者十家有三,饿殍满路’,陛下派去赈灾的御史亲眼所见,回来后哭着说‘兖州小儿瘦得只剩皮包骨,见了官差就躲,以为又来征粮’!” 谢渊的指尖点在 “易子而食” 四字上,纸张因用力而微微发颤,“若开战,征兵、征粮、征徭役齐来,这些百姓只会死得更快 —— 难道‘强主’之名,要靠百姓的白骨堆成吗?要靠边军的鲜血染红吗?”
他的目光如炬,缓缓扫过附和李穆的勋贵们,声音陡然转厉:“威远伯家宅千间、粮仓万石,成山侯府里金银堆积如山,自然不怕征调;可边军百户王老实,儿子死在云州寨,妻子还在挖野菜充饥,他怕!兖州流民李二狗,父母饿死在运河边,自己靠讨饭活命,他更怕!”
这话像一把尖刀,狠狠戳中了最痛的实情,殿中顿时安静下来,连檀香都仿佛凝固了。主战的武将们纷纷垂下眼睑,有的捻着胡须,有的盯着地面,再无人高声附和 —— 谁都清楚,谢渊说的是血淋淋的现实,只是没人敢像他这样当众揭开这层遮羞布。
“谢御史这是离间君臣!” 镇刑司太监魏忠的党羽、随堂太监王瑾突然尖声插话,他虽因前日谍案暂避风头,此刻却忍不住跳出来,“陛下乃天子,岂能被匹夫之言左右?史书重‘决断’轻‘苟安’,谢御史阻碍开战,是想让陛下留骂名!” 这话阴狠,直指谢渊 “欺君”。
谢渊毫不畏惧,再次叩首:“臣不怕死,只怕陛下被虚名所误!臣愿以御史台印作保,若整饬边军、筹足粮草后仍畏战,请斩臣以谢天下;但若此刻强战致败,请斩妄言开战者以谢边军、谢百姓!”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额头的红痕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萧桓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御案上的《汉唐边战录》,那是幼时太傅常讲的课本,上面 “李陵无面目报陛下” 的批注、“高骈兵溃南疆” 的朱笔圈点,此刻都像在无声控诉。他想起去年山东赈灾时,亲眼见百姓煮树皮充饥,孩童瘦得只剩皮包骨;想起周毅空荡荡的裤管,王老实血书上的 “十七弟兄”—— 这些都比 “强主虚名” 更沉重。
“威远伯说‘后世骂名’,” 萧桓的声音打破死寂,带着深思熟虑的沉稳,“可朕更怕眼前的哭声。史书会记‘德佑帝’如何,但百姓只会记‘能不能活下去’,边军只会记‘有没有甲胄弓箭’。” 他看向李穆,语气严肃,“‘强汉盛唐’不是靠一时冲动,是靠富民强兵、步步为营,朕不能学汉武帝的急功近利,更不能步唐僖宗的后尘。”
内阁首辅杨荣一直沉默捋须,此刻终于出列,声音苍老却有力:“陛下圣明。谢御史引史鉴今,句句在理。兵事需‘三备’:备粮、备军、备民,如今三备皆不足,确实当慎。” 他转向群臣,目光扫过主战派,“诸位勋贵若真忧国,当助陛下筹粮、整军,而非只喊‘开战’二字 —— 空言误国,实干兴邦。”
杨荣是三朝元老,说话极有分量,他一表态,原本附和李穆的官员纷纷低头,主战派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李穆张了张嘴,却在杨荣锐利的目光下把话咽了回去 —— 他知道,这场 “虚名之争” 自己又输了。
“谢御史平身。” 萧桓的声音温和了些许,“你所奏‘三备不足’,朕已知晓。即日起,暂停‘开战’之议,全力筹备粮草、整饬边军、安抚百姓。” 他看向户部、兵部,“王佐牵头筹粮,周毅协助整军,谢渊督查赈灾,三个月后再议边事。”
谢渊叩首起身时,膝盖已有些发麻,他拾起官帽重新戴好,乌角带的铜扣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殿中檀香依旧缭绕,却少了几分剑拔弩张,多了几分务实的沉静 —— 所有人都明白,这场仗,暂时打不起来了。
散朝的钟声刚过,紫宸殿的朱漆大门缓缓敞开,秋风裹挟着殿外的落叶涌了进来,卷起谢渊青袍的下摆。他刚迈出殿门,手腕就被一只粗糙的手紧紧攥住,周毅老将军的指腹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谢御史,谢御史啊……” 周毅的声音哽咽着,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滴在谢渊的袍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你今日这番话,保住的不只是边军弟兄的命,还有边关万千百姓的家啊……” 老将军的手不住颤抖,另一只手死死按着腰间的旧佩刀,刀鞘上的铜环因抖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云州寨的弟兄们若知道了,定会在寨墙下给你烧炷高香……”
谢渊反手握住周毅的手,掌心能感受到老人指节的僵硬与颤抖。他抬眼望向天边,铅灰色的流云正被秋风推着快速移动,像极了眼下变幻不定的朝局。殿外的宫道上,三三两两的官员正低声交谈,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几道刺人的目光 —— 来自武将列的威远伯李穆,正站在丹陛旁盯着他,猩红袍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嘴角撇出一丝阴冷;成山侯王通与几位勋贵聚在不远处,虽在说话,眼角的余光却频频扫来,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后背发紧。
“周将军,” 谢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只是暂时稳住了局面。” 他松开手,理了理被攥皱的袍角,青袍上的褶皱里还沾着殿内的檀香灰,“李穆、王通他们不会甘心的,虚名之争输了,定会换别的法子来逼战。”
他的目光掠过宫墙深处,那里隐着镇刑司的暗桩 —— 他太清楚那些人的手段了,查旧账、罗织罪名、甚至伪造证据,无所不用其极。方才在殿内,他就瞥见镇刑司随堂太监王瑾缩在柱后,那双三角眼死死盯着他,此刻怕是已经遣人去查他的 “黑料” 了。从他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以来,弹劾过的勋贵、查过的贪腐案,哪一件都能被翻出来做文章。
片尾
“檐角的铜铃还在响呢。” 周毅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宫檐,秋风卷着铜铃的 “叮当” 声飘过来,时而急促,时而低沉,像在诉说着未散的阴霾。老将军叹了口气,拍了拍谢渊的胳膊:“谢御史,你…… 多加小心。”
谢渊点点头,转身时青袍扫过宫道上的青砖,砖缝里的枯草被带得轻颤。他知道,今日的史论之争只是暂歇,真正的风浪还在后面。勋贵们不会放弃监军的肥缺,镇刑司更不会放过扳倒他这个眼中钉的机会。天边的流云越积越厚,秋风也添了几分凉意,吹得他袍角猎猎作响。
檐角的铜铃还在响,那声音里藏着未散的阴翳。谢渊挺直脊背,青袍在风里微微绷紧,每一步踩在宫道上都格外沉稳 —— 他清楚,这场以史为盾、以民为甲的博弈,才刚刚走到最难的地方,前路的风浪,只会比此刻的秋风更急、更烈
卷尾
《大吴史?谢渊传》 载:“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十七廷议,威远伯李穆以‘强汉盛唐’为名请速战,斥谢渊‘畏战’。渊免冠叩首,援《汉唐边战录》李陵、高骈事,言‘兵不可因怒兴师,不可凭虚名开战’,力陈‘三备不足’,请暂缓战议。首辅杨荣附议,帝纳其言,暂停开战之议。
论曰:‘史者,镜也。谢渊援史论兵,非畏战也,实知战之难、民之苦。帝王之决断,当合天时、地利、人和,非凭虚名可定。此议之后,战守之争始入务实之途,为德佑朝稳边奠定根基。’
(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十七夜,玄夜卫奏报:李穆密会镇刑司太监魏忠,似在谋划构陷谢渊 —— 朝堂暗战,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