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通鉴?帝王纪?德佑帝萧桓传》载:“帝萧桓自诏狱还宫,青布车驾碾过宫道青石板,辙痕压着残雪,咯吱声在晨光里漫散。途经西华门时,车驾暂驻 —— 此门石阶犹留浅淡炭痕,乃昔年流民举 “大同卫尸山图” 时,炭笔蹭落的余迹。帝掀帘远眺,触景忽忆天德元年正月复辟之役,往事如潮,历历在目。
时南宫门久为叛军所守,镇刑司副提督石崇率缇骑三百,皆披玄甲、执长刀,以巨木撞门。门轴崩裂之声震彻雪地,石崇首破宫门而入,甲胄染叛军之血,膝跪积雪中,一手提刀、一手攥帝腕,力道猛厉,竟攥得帝腕生疼。帝当时囚于南宫三载,衣袍破旧,冻得齿间打颤,唯余重获自由的狂喜,石崇忽指远处城墙烽燧,低声道:“陛下观之!谢渊身任兵部尚书,素不附复辟之议,故匿不燃烽 —— 京营士卒见烽方敢动,今烽火台空无一人,显是谢渊有意阻援,欲陷陛下于危难!”
帝顺其指望去,那烽火台孤悬城墙中段,台顶空荡,无半束烽薪,更无烟火之迹。时帝为怨愤所困 —— 三载囚室之寒、百官之避忌,皆化作对 “见死不救” 者的怒意;又为石崇 “救驾” 之功所惑,兼之石崇麾下缇骑环侍,皆附声曰 “谢大人确有二心”,遂深信不疑,对谢渊之怨,自此郁结于心,历久未散。
及是日,帝坐于车中,指尖犹留于科临终时的冰凉触感 —— 忆于科卧于诏狱稻草堆,枯手攥帝袖,断续言 “石崇…… 粮仓…… 火药”,气绝时眼珠犹凝江山;又念及案上石崇通敌铁证:柳明账册载 “天德二年三月,私贩大同卫冬粮三千石予北元”,北元密信书 “割三城换兵权”,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核验印鉴,确为石崇所掌镇刑司旧印。诸般证据在胸,帝始恍然醒悟。
按《大吴烽燧规制》:“京师十二烽燧,隶兵部职方清吏司,燃烽需双证 —— 一为帝手谕朱批,二为内阁首辅与兵部尚书联名勘合。非遇外敌叩关、宫禁倾覆之危,擅燃烽燧者,以‘擅调军防’论罪,轻则削职流放,重则斩于市曹。” 石崇当时以 “撞门劫帝” 为私举,既未禀明内阁首辅刘玄,亦未得帝之片纸手谕,纯系一己之谋;谢渊为兵部尚书,素以守制为纲,德胜门之战时,曾因 “无勘合不调兵” 拒杨武之请,今石崇无旨擅动,谢渊岂敢违制燃烽,授人以 “谋逆” 口实?
帝复忆西华门旧事:复辟后三月,大同卫城破之讯传至京师,数百流民跪于西华门阶下,为首老丈白发覆霜,手持炭笔绘就的 “大同卫尸山图”,纸上残尸叠叠,旁书 “求陛下为儿郎做主”,字迹歪斜却满含血泪。时石崇侍侧,低语曰 “此乃谢渊唆使,欲借流民乱政”,帝当时竟信其言,命玄夜卫驱散流民。唯谢渊身着绯色官袍,挺立于缇骑刀前,厉声道:“陛下!流民皆边军亲属,所言皆实!大同卫之败,非因北元势众,乃因军粮被克扣、火药被挪用!百姓之眼,亮过朝堂粉饰;民心之向,重于权臣谗言 —— 臣愿与流民对质,查军粮去向,若有虚言,甘受‘欺君’之罪!”
彼时帝为石崇 “复辟功臣” 光环所蔽,反斥谢渊 “借民逼宫”,罚其巡守京营。今思及此,帝始知昔年之怨,全为石崇构陷;未燃之烽火,非谢渊之过,实乃帝自身轻信奸佞、辜负君臣信任之故。车帘外晨光渐盛,帝攥紧帘绳,眼神由愧转厉 —— 此 “烽影顿悟”,终扫心头迷雾,太庙清奸之决,自此坚定不移。遂命李德全:“速传谢渊、周显、萧栎入御书房议事,太庙大典诸事,需再定细节,务使石崇奸迹,昭于列祖列宗之前!”
怀于科
湖山葬骨,悠悠越千载矣。
祠畔松涛阵阵,似闻杜鹃啼泣,如诉幽思。
遥想当年,德胜门前,戈戟指向寒月,军威凛凛。
紫宸殿上,谏语响彻云霄,掷地有声。
公常清风两袖,从容步于丹墀之上。
赤血一腔,竭诚护卫社禝之安。
奈何南宫之变,奸佞翻云覆雨,致使忠良碧血,洒于京师之地。
残碑尚刻《铁梅》之句,彰显高洁品性。
青史长载其事,宛如铁石篇章,熠熠生辉。
莫谓忠魂已随云雾消散,公之人间清白,自当世代相传,永垂不朽。
祭于听安爱徒文
维天德二年冬十有二日,太保兼兵部尚书、御史大夫谢渊(字玄桢),谨以清酌、庶羞、柔毛之奠,致祭于爱徒于科(字听安)之灵曰:
呜呼听安!汝生而刚毅,少怀报国之志,年十有九投笔从戎,隶宣府卫麾下。吾初识汝于天德元年春,时汝随宣府卫副总兵李默巡边,遇北元游骑袭扰,汝率五十骑逆击,斩获十有三,生擒其小校,献首于辕门,辞气不挠,吾知汝必为栋梁之器,遂纳为弟子,授以《孙子兵法》《边防守则》,汝昼习骑射,夜研兵书,未尝有怠,未半载即迁宣府卫指挥使司佥事,此汝初立之功也。
其年秋,北元大举犯边,兵逼德胜门,京师戒严。吾以兵部尚书督师,汝自请为先锋,率部守德胜门左掖。时城垣颓圮,敌矢如雨,汝亲登堞楼,持盾督战,身中三矢,箭镞透甲,犹呼 “将士死战,勿退”,复亲燃烽燧,调宣府卫援军至,内外夹击,敌溃走三十里,获其马百匹、甲五十领,德胜门之围遂解。事毕,吾奏汝功,迁宣府卫副总兵,赐 “忠勇” 银章,此汝守疆之功也。
天德二年春,大同卫粮饷久缺,边军冻馁,流言四起。汝察其故,微服入大同卫粮道,访得镇刑司副提督石崇私令属吏柳明,将大同卫冬衣三千石、粮五千石转售北元,得银十万两匿于西山旧仓。汝遂具疏,列石崇罪证十二事,详载交割时日、经手人姓名、粮道转运路线,皆有凭证,欲奏于朝。石崇闻之,先构陷汝 “通敌”,伪造汝与北元使者密信,下汝于诏狱。
汝在狱,刑讯酷烈,指节为夹棍所碎,肌肤为鞭杖所裂,终不诬服。每遇狱卒有忠义者,汝辄嘱 “勿为吾忧,唯愿谢公察奸,为大同卫三万边军伸冤”。及石崇遣人送毒参汤,汝知不免,仍暗以指甲刻 “石崇粮仓火药” 六字于狱墙,冀有后人察之。天德二年冬,帝(德佑帝萧桓)幸诏狱,汝强撑余息,执先帝手曰 “查石崇粮仓,防其乱太庙”,语毕而逝,年二十有七,此汝殉忠之功也。
呜呼听安!汝之生也,勇以守疆,刚以锄奸,忠以殉国;汝之逝也,身虽殒而志不灭,言虽寡而意长存。今石崇通敌之罪已露,其党羽将擒,大同卫之冤将雪,太庙之奸将除,汝可瞑目于九泉矣。
吾忝为汝师,愧未能早辨石崇之谋,护汝周全,今祭汝于此,唯愿汝魂归故里,荫庇边土,亦愿后世将士,皆以汝为范,忠君报国,勿负江山。
尚飨!
青布车驾碾过宫道青石板,声响沉闷如鼓,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车帘缝隙漏进的风裹着残雪的寒气,拂在萧桓指尖 —— 他正摩挲着车窗雕花的紫檀木框,纹理间还嵌着几粒未掸尽的雪粒,像极了南宫囚室窗棂上的积霜。
这是自诏狱还宫的路,车厢里还残留着诏狱的霉味,与于科冰冷的手、临终时 “查粮仓” 的断语交织在一起,压得萧桓心口发沉。车驾行至南宫附近的宫道时,他下意识掀开车帘,望向远处那座半旧的宫门 —— 朱漆剥落,门环上的铜绿泛着冷光,正是天德元年正月,石崇率缇骑撞开的那扇门。
记忆瞬间涌来:那天的雪比今日更狂,鹅毛般砸在铁甲上,发出 “簌簌” 的响。南宫门的横木早已朽坏,石崇麾下缇骑举着撞木,“咚、咚” 地撞在门上,木屑飞溅中,门轴发出刺耳的断裂声。他当时裹着单薄的旧棉袍,缩在囚室角落,透过破窗看到石崇的身影 —— 镇刑司副提督的绯色官袍染着暗红的血,一手提刀,一手推开残破的宫门,闯进来时,靴底踩碎地上的薄冰,声音尖锐得像刀割。
“陛下!臣来接您回宫!” 石崇的声音嘶哑,攥住他手腕的力道极猛,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冻得牙齿打颤,连话都说不清,只被石崇拽着往外走,路过宫门时,石崇突然指向远处城墙:“陛下您看!谢渊那厮不附复辟,故意不燃烽火台,京营的人本该见烽来援,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
萧桓顺着石崇指的方向望去,城墙中段的烽火台孤零零立着,台顶空无一人,连半点火光的痕迹都没有。那时他满心都是重获自由的狂喜,又被长期囚禁的怨愤裹挟,竟丝毫未疑 —— 只觉得谢渊辜负了当年南宫送暖的情谊,辜负了他这个 “落难帝王” 的信任。
车帘被风掀起,残雪落在萧桓手背上,冰凉的触感拉回他的思绪。他看着窗外渐远的南宫门,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 当年的自己,竟那般轻信,那般糊涂。
萧桓放下车帘,靠在车厢软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头 —— 他想起谢渊任兵部尚书时,曾递过的《大吴烽燧规制》奏疏,其中明确写着:“京师烽火台凡十二座,属兵部职方清吏司辖,燃烽需凭二证:一为帝亲笔手谕,二为内阁首辅与兵部尚书联名勘合;非遇外敌入侵、宫禁危急,不得擅燃,违者以‘擅调军防’论罪。”
复辟那天,石崇撞南宫门时,既无他的手谕,也无当时内阁首辅刘玄的勘合 —— 石崇不过是镇刑司副提督,按《大吴镇刑司职责细则》,其权限仅为 “监察缉捕、旧档管理”,根本无权调动京营,更无权启动烽燧。谢渊作为兵部尚书,若贸然燃烽,便是违制,便是真的 “擅调军防”,石崇正好可借机构陷他 “谋逆”。
萧桓的心跳骤然加快 —— 他想起谢渊守德胜门时的模样:那年北元兵临城下,德胜门城门破损,谢渊亲登城楼,手持兵部令牌调度兵力,每一道指令都需核对将领印信,哪怕军情紧急,也未越半分规制。那时杨武劝他 “先调兵再补勘合”,谢渊却说:“规制乃国之根基,吾为兵部尚书,先违制,何以服众?”
这样一个守规矩到极致的人,怎会在复辟时 “故意不燃烽火”?石崇当年的话,根本是漏洞百出!萧桓闭起眼,脑海中浮现出复辟后第一次见谢渊的场景:谢渊身着绯色官袍,跪在奉天殿丹陛之下,递上《边军粮饷亏空疏》,直言 “石崇克扣大同卫军粮”,那时他却因石崇的 “复辟之功”,只当谢渊是 “党争构陷”,草草驳回了疏奏。
愧疚像潮水般漫上来,萧桓攥紧了拳头 —— 他当年不仅错信了石崇,还错怪了谢渊,错负了一个忠臣的坚守。若那时他能多一分清醒,多查一分证据,于科或许不会被构陷,大同卫的边军或许不会战死,这两年的朝堂动荡,或许都能避免。
车驾碾过一道石板接缝,颠簸了一下,萧桓睁开眼,目光落在车厢角落的紫檀锦盒上 —— 里面装着石崇通敌的账册、于科的临终证词,还有张老栓画的粮车路线图。这些证据,像一盏盏灯,照亮了他过去的糊涂,也让他彻底明白:未燃的烽火,从不是谢渊的错,而是石崇的阴谋,是他这个帝王的轻信。
萧桓再次掀开车帘,望向南宫门的方向,记忆里的细节愈发清晰 —— 复辟那天,石崇拽着他走出囚室时,他看到囚室外的廊下,躺着几个穿着玄夜卫服饰的人,胸口插着刀,鲜血染红了雪地。当时石崇说 “这些是谢渊派来监视陛下的人,臣已经替陛下除了”,可现在想来,那些玄夜卫的服饰,领口绣着的 “镇刑司” 暗纹,分明是石崇自己的缇骑!
按《大吴玄夜卫服饰规制》,玄夜卫缇骑的服饰领口绣 “玄夜卫” 三字,用银线;镇刑司缇骑则绣 “镇刑司”,用黑线。当年他冻得视线模糊,又被自由冲昏了头,竟没看清那暗纹 —— 石崇不过是杀了自己的人,却栽赃给谢渊,只为加深他对谢渊的怨怼。
还有南宫门的撞木 —— 那撞木上刻着 “镇刑司工房” 的字样,按《大吴宫禁调度章程》,宫门禁卫器械属工部营缮清吏司辖,镇刑司无权调用。石崇能拿到撞木,定是提前勾结了工部的人,可他当时竟丝毫未疑,只觉得石崇 “忠心护主”。
萧桓靠在车帘上,指尖冰凉 —— 他想起于科在诏狱里的忍辱,想起柳明账册上 “割大同卫三城” 的字迹,想起石崇在御书房狡辩时的慌乱,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石崇从复辟那天起,就在布局 —— 用 “撞门劫帝” 的私举,捏造谢渊的罪,获取他的信任,然后一步步铲除异己,私通北元,最终图谋篡位。
而他自己,却成了石崇最锋利的刀,用对谢渊的怨怼,用对 “复辟功臣” 的纵容,为石崇的阴谋铺路。于科的死,大同卫的覆灭,都是他这个帝王 “轻信” 的代价。
“陛下,前面快到西华门了。” 李德全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萧桓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轻声道:“知道了,慢些走。” 他需要再整理整理思绪,西华门的那段记忆,或许能让他更清醒。
车驾行至西华门时,萧桓再次掀开车帘。西华门的石阶上,如今空无一人,可记忆里的景象却鲜活如昨 —— 那是复辟后三个月,大同卫城破的消息传至京城,数百流民跪在西华门外,为首的老丈头发花白,手里举着一张泛黄的纸,纸上用炭笔涂画着堆积如山的尸体,旁边歪歪扭扭写着 “大同卫尸山图”,还有 “求陛下为儿郎做主” 的字样。
当时他正在西华门内,隔着门缝看着外面的流民,石崇站在他身边,低声说:“这些流民是谢渊唆使的,故意在宫门前闹事,抹黑陛下复辟后的朝政。” 他当时竟信了,命玄夜卫驱散流民,还下旨 “禁言大同卫事”。
可谢渊却拦在玄夜卫面前,身着绯色官袍,挡住缇骑的刀:“陛下,流民所言皆为实情!大同卫城破,三万边军战死,皆因军粮被克扣、火药被挪用,若陛下今日驱散他们,便是堵天下人之口!”
他记得谢渊当时的眼神,坚定却带着痛惜:“陛下,百姓的眼睛是亮的,谁是忠良,谁是奸佞,他们心里都清楚。石崇说臣唆使,臣愿与流民对质,愿查军粮去向,若有半分虚言,臣甘受‘欺君’之罪!”
可那时他被石崇的 “复辟功臣” 光环蒙蔽,只觉得谢渊是 “借流民逼宫”,怒斥他 “多管闲事”,还将他罚去巡查京营防务。现在想来,谢渊当时是在用自己的前程,为大同卫的边军、为天下的百姓求情,而他这个帝王,却将这份忠肝义胆,当成了 “谋逆的苗头”。
萧桓的目光落在西华门的石阶上,仿佛还能看到流民们冻得发紫的手,听到他们嘶哑的哭声。那些百姓,是大同卫边军的亲属,他们失去了亲人,只求一个真相,可他却因为石崇的一句话,连这个真相都不愿给他们。
“李德全,” 萧桓的声音带着沙哑,“当年西华门的流民,后来怎么样了?”
李德全在车外顿了顿,低声回道:“回陛下,后来谢大人私下派人给流民送了棉衣和粮食,还帮他们找了活计,流民才散了。谢大人还说,若有朝一日能查清大同卫的事,定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萧桓闭上眼,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 —— 谢渊从未负他,从未负大吴,负了谢渊、负了百姓、负了忠良的,是他自己。未燃的烽火、西华门的流民、于科的死,这些都是他觉醒的代价,也是他必须在太庙大典上偿还的债。
萧桓靠在车厢里,回忆起谢渊的过往,每一个细节都在印证 “臣节如钢” 四个字。德佑十四年德胜门之战,北元兵临城下,京营兵力不足,谢渊作为兵部侍郎,主动请缨守德胜门,带着杨武和三千边军,在城楼上守了三天三夜。
当时城楼上的箭用完了,谢渊就亲自搬石头砸敌兵,手臂被石头磨得流血,却没退后半步。杨武劝他 “退到内城暂避”,他却说:“德胜门是京师门户,我退了,百姓怎么办?边军怎么办?我身为兵部官员,守土有责,死也要死在城楼上!”
后来永熙帝听闻此事,赐他 “忠勤” 银章,赞他 “有古之良将风”。这样一个将 “守土”“守节” 刻在骨子里的人,怎会在复辟时 “不附”?怎会 “故意不燃烽火”?
反观石崇,复辟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透着虚伪与野心。他借 “复辟功臣” 之名,索要镇刑司控制权,排除异己;他克扣大同卫军粮,却奏报 “边军粮饷充足”;他构陷于科,却说是 “通敌证据确凿”;他私通北元,却捏造谢渊 “谋逆”—— 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自己的权力,为了颠覆江山。
萧桓想起御书房里石崇递来的 “谢渊谋逆” 密报,上面的私章拓本是伪造的;想起石崇说 “谢渊私调京营”,却拿不出京营的调兵令;想起石崇在诏狱里下毒,却嫁祸给 “狱卒私为”—— 石崇的每一个谎言,都漏洞百出,可他却因为 “复辟旧恩”,一次次选择相信,一次次放过这个奸佞。
车驾再次启动,西华门渐渐远去,萧桓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 —— 他不能再错下去了,于科的死、大同卫的冤魂、谢渊的坚守,都在等着他给出一个交代。太庙大典,不仅是祭拜先祖,更是清算奸佞、告慰忠良、重拾君臣信任的战场。
萧桓传旨李德全,让车驾稍作停留,召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即刻来见 —— 他想起《大吴烽燧规制》里写着,每座烽火台都有守台士卒,复辟那天南宫附近的烽火台守卒,定知道当时的真相。
秦飞很快赶到,身着从二品玄色官袍,手里拿着一卷文书:“陛下,臣奉周显大人之命,已查得复辟那天南宫烽火台的守卒,名叫赵五,现在京营当差。这是他的证词。”
萧桓接过文书,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天德元年正月,小人守南宫烽火台,辰时许,见镇刑司缇骑撞南宫门,未得帝旨、未得兵部勘合。辰时三刻,石崇大人派人来,命小人‘不得燃烽,违者立斩’,小人惧祸,未敢声张。后谢大人派杨武大人来询烽情,小人如实告知,杨武大人说‘谢大人已知石崇所为,恐违制不敢燃烽,暂观其变’。”
证词末尾,还有赵五的画押和京营都督同知岳谦的核验印鉴。萧桓的手微微颤抖 —— 这证词,彻底证实了他的猜测:谢渊不仅没有 “不附复辟”,还派杨武去了解烽情,只是因为石崇威胁守卒、自己无旨无勘合,才不敢擅动。石崇不仅捏造谎言,还威胁守卒,掩盖真相!
“秦飞,” 萧桓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赵五现在何处?明日太庙大典,朕要他出庭作证!”
“回陛下,赵五已被周显大人保护起来,明日可准时到太庙。” 秦飞躬身回道,“另外,臣还查得,复辟那天石崇调动的缇骑,并非镇刑司正规缇骑,而是他私自招募的亡命之徒,事后都被他灭口了,只留下几个亲信,现在都在西山仓附近,已被玄夜卫控制。”
萧桓点头,心中的证据链愈发完整 —— 石崇从复辟那天起,就用谎言和杀戮铺就自己的野心之路,现在,这些谎言和杀戮,都将成为他在太庙大典上的罪证,成为告慰忠良的祭品。
“你退下吧,明日按计划行事。” 萧桓道。秦飞躬身退去,车驾再次启动,朝着皇宫的方向驶去。车厢里的霉味渐渐散去,晨光透过车帘缝隙照进来,落在萧桓的脸上,带着一丝暖意 —— 觉醒虽晚,尚可弥补;罪债虽重,尚可偿还。
车驾行至宫门前,萧桓掀开车帘,望着宫门内的御书房方向,心中充满了愧疚。他想起当年南宫送暖的棉衣,谢渊藏在食盒底层,衣内袋缝着暖炉,炉壁刻着 “臣渊护驾” 四字;想起谢渊在御书房奏报 “石崇克扣军粮”,语气坚定却带着痛惜;想起谢渊在西华门拦玄夜卫,为流民求情,不惜得罪自己 —— 谢渊从未负他,从未负君臣信任,是他自己,一次次辜负这份信任,一次次让忠良寒心。
他想起于科在诏狱里的忍辱,想起于科临终时 “查粮仓” 的断语,想起于科枯瘦的手、浑浊的眼 —— 于科也是因他的轻信而死,因他对石崇的纵容而冤陷。大同卫的三万边军,也是因他的糊涂而战死,因他对军粮亏空的漠视而覆灭。
这些愧疚,像一块巨石,压在萧桓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可他知道,愧疚不能解决问题,唯有在太庙大典上彻底清算石崇,为于科、为大同卫、为所有冤死的忠良昭雪,才能弥补这份愧疚,才能重拾君臣信任,才能对得起大吴的江山和百姓。
“陛下,皇宫到了。” 李德全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担忧。萧桓深吸一口气,擦干脸上的泪痕,挺直脊背,走下车驾。晨光洒在他的常服上,虽无龙袍的威严,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 他不再是那个被囚禁、被蒙蔽的帝王,而是即将清算奸佞、守护江山的君主。
宫门前的侍卫躬身行礼,萧桓迈步走入皇宫,每一步都走得沉稳。他知道,御书房里,谢渊、萧栎、周显都在等着他,祭祖大典的准备工作还在等着他,石崇的罪证还在等着他 —— 他没有时间沉浸在愧疚里,他必须立刻行动,为明日的大典做好万全准备。
萧桓走进御书房时,谢渊、萧栎、周显已在案前等候。谢渊身着正一品绯色官袍,手里拿着赵五的证词;萧栎拿着京营布防图;周显拿着石崇亲信的供词 ——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做最后的决断。
“陛下,赵五的证词已核实,石崇威胁守卒、捏造谎言之事属实。” 谢渊躬身道,“另外,杨武已回忆起复辟那天,他去烽火台见赵五的细节,可作为佐证。”
萧栎补充道:“京营方面,岳谦已率第一营、第二营抵达西山仓外围,按《京营布防规制》布防,秦云的第三营已被包围,插翅难飞。”
周显道:“石崇的亲信已招供,承认复辟那天是石崇派他们灭口缇骑,嫁祸谢大人;还招供了石崇私通北元的细节,与柳明的账册完全吻合。”
萧桓走到案前,看着这些证据,心中的决心愈发坚定:“明日祭祖大典,按原计划行事。谢渊,你在大典上呈递所有证据,包括赵五的证词、杨武的回忆、石崇亲信的供词,还有烽火台的规制文书,让百官看清石崇的真面目;萧栎,你率京营控制太庙外围,防止石党作乱;周显,你带缇骑在太庙内埋伏,待石崇暴露,即刻拿下,不得有误。”
“臣遵旨!” 三人躬身应道。
萧桓的目光落在谢渊身上,眼神里带着愧疚与歉意:“谢卿,当年南宫烽火之事,朕错信石崇,错怪了你,让你受了委屈,朕在这里向你赔罪。”
谢渊连忙躬身:“陛下言重了!臣身为兵部尚书,守规制是本分,陛下今日能辨明真相,清剿奸佞,便是对臣、对忠良、对百姓最好的交代。”
萧桓看着谢渊坦荡的眼神,心中的愧疚稍稍缓解 —— 君臣信任虽曾被辜负,但终究得以重拾。未燃的烽火,终将在太庙大典上,化作照亮奸佞的光,化作告慰忠良的火。
萧桓留下周显,命他带石崇的亲信来御书房问话 —— 他要确认最后一个细节:石崇当年为何敢笃定他会信 “谢渊不燃烽火” 的谎言。
亲信被押进御书房时,浑身发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陛下饶命!小人只是奉命行事,所有的事都是石崇大人让小人做的!”
萧桓坐在龙椅上,声音平静却带着威严:“朕问你,当年复辟那天,石崇为何敢笃定朕会信他说的‘谢渊不燃烽火’?”
亲信颤抖着回道:“石崇大人说…… 说陛下在南宫被囚三年,心中怨愤,最恨‘见死不救’之人;还说谢大人平日刚正,得罪了不少官员,陛下身边多是石崇大人的人,定会帮着说谢大人的坏话;还说…… 还说只要陛下信了,谢大人就会被边缘化,石崇大人就能趁机掌兵权……”
萧桓的拳头攥得发白 —— 石崇不仅算计了谢渊,还算计了他的心境,算计了朝堂的人心!他利用了自己的怨愤、自己的轻信、自己的孤独,一步步实现野心。
“石崇还对你说了什么?” 萧桓追问。
“石崇大人还说…… 说等他掌了兵权,就杀了陛下,立自己为帝;还说…… 还说大同卫的边军死了正好,省得他们挡路;还说于科大人…… 于科大人发现了他私通北元的事,所以必须置于死地……”
亲信的话,彻底闭环了石崇的罪证链 —— 谋逆、通敌、杀忠良、害百姓,桩桩件件,罄竹难书。萧桓摆了摆手,命周显将亲信押下去:“按《大吴刑律》,将他的供词整理成册,明日大典呈给百官看。”
周显躬身退去,御书房里只剩下萧桓一人。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太庙方向,夜色中,太庙的灯火亮着,像是在等待着明日的正义。未燃的烽火虽已成为过去,但它所揭露的真相、所唤醒的帝王觉醒,将成为大吴江山长治久安的基石。
天快亮时,御书房的烛火还剩最后一寸明灭,萧桓执朱笔立于案前,指尖悬在给于科追赠官阶的诏书上 —— 绢纸泛着细腻的米白,墨字 “于科忠勇可嘉,守节不屈,为奸佞所害” 是他亲笔所书,每一笔都压得极重,笔尖在 “奸佞” 二字上顿了顿,墨痕晕开些许,像替于科淌在诏狱里的血。
他抬手取过青玉玉玺,印面还留着御书房暖阁的余温,按在诏书末尾 “世袭锦衣卫佥事” 的字样旁时,指腹刻意摩挲了一遍印文 —— 这是他能给于科最后的补偿,是对那个枯卧稻草堆、临终仍攥着 “查粮仓” 三字的忠良,迟来的告慰。“于科,” 他喉间滚过轻念,声音低得只有案上的烛火能听见,“你要的公道,朕明日便给;大同卫的冤魂,朕明日便告。”
诏书叠好放进紫檀匣时,李德全轻步进来,手里捧着盏白瓷茶盏,茶汤冒着细弱的热气,盏沿凝着一圈浅淡的水痕 —— 是按萧桓平日的习惯,温到不烫唇的温度。“陛下,天快亮了,窗缝里都透晨光了,您歇半刻吧?明日祭祖大典,您得撑着精神率百官行礼呢。” 李德全的声音放得极轻,眼角扫过案上堆着的石崇罪证,话里藏着几分担忧。
萧桓接过茶盏,指腹贴着微凉的瓷壁,仰头喝了一口 —— 温茶顺着喉咙滑下,暖意漫到心口,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沉郁。他搁下茶盏,指节在案沿轻轻敲了敲,声音已没了彻夜批阅的疲惫,只剩果决:“不必歇了,朕心里亮堂,不困。李德全,你现在就传旨:其一,按《大吴祭祖大典规制》,令礼部尚书王瑾即刻核查百官出席名册,正三品以上官员无诏不得缺席,若有托故不到者,交御史台察问;其二,命玄夜卫指挥使周显督率缇骑,依《玄夜卫宿卫章程》在太庙内外布防,重点盯防镇刑司旧部与京营第三营动向;其三,传京营都督同知岳谦,让他率第一营、第二营按既定布防,辰时前务必抵达太庙外围,闭守西巷、北巷两道通路,只留南门供百官出入。”
“奴才遵旨,这就去传。” 李德全躬身应下,退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 萧桓已转身走向窗边,玄色常服的衣角扫过案上的罪证副本,带起一页柳明的账册,露出 “大同卫冬粮三千石” 的字样。
萧桓推开窗扇,清晨的风裹着薄凉灌进来,吹得烛火彻底熄灭。第一缕晨光恰好越过宫墙,斜斜落在案上那叠罪证上:北元密信的麻纸泛着金辉,张启的墨痕鉴定状上 “印鉴属实” 四字格外清晰,连于科临终前刻在狱墙的 “粮仓火药” 四字拓片,都在光里显露出深刻的刻痕。他抬眼望向远处的烽火台 —— 青灰色的台身立在晨光里,台顶空无一人,当年未燃的烽薪仿佛还堆在那里,默默诉说着石崇的构陷、谢渊的坚守,还有他曾错失的信任。
指尖在窗棂上轻轻划过,萧桓的眼神一点点凝实 —— 明日的太庙大典,哪里是简单的祭祖?是要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把石崇通敌的账册、害命的罪证,一桩桩、一件件摊在百官面前;是要替于科擦去诏狱里的血污,替大同卫三万边军喊一声冤;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大吴的江山,容不得奸佞蛀蚀,忠良的血,绝不会白流。
“于科,谢卿,” 他对着晨光轻声说,语气里藏着沉甸甸的决心,“明日,朕定要让石崇伏法,让所有冤屈,都在列祖列宗的目光里,烟消云散。”良,重拾君臣信任,守护大吴江山。未燃的烽火,终将在这场对决中,化作最耀眼的正义之光,照亮大吴的未来。
片尾
天微亮时,谢渊、萧栎、周显再次齐聚御书房,确认大典的最后细节。赵五已被接到太庙偏殿,石崇的亲信供词、烽火台规制文书、柳明账册、于科临终证词,整齐地放在紫檀锦盒里,等待着明日呈给百官、呈给列祖列宗。
宫门外,京营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岳谦率第一营、第二营前往太庙外围;玄夜卫缇骑身着便服,混入太庙侍卫中,目光警惕地盯着每一个进出的人。石崇府中,石崇还在做着兵变的美梦,却不知自己早已被团团包围,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萧桓的掌控之中。
萧桓站在御书房窗前,望着晨光中的太庙,眼神坚定。他知道,明日的大典,不仅是对先祖的祭拜,更是对忠良的告慰,对江山的守护。未燃的烽火虽已过去,但它所带来的觉醒,将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成为他作为帝王的警示。
卷尾语
《大吴通鉴?史论》曰:“天德二年冬南宫烽影之悟,实为德佑帝萧桓帝王生涯之‘破迷开悟’关键。帝昔年困于南宫之怨,惑于石崇之佞,错怪谢渊之忠,以‘未燃烽火’为臣过,实乃己之‘轻信’与‘失察’;及见赵五之证、流民之诉、于科之死,始悟石崇之谋、谢渊之节,终明‘君臣信任非单向,帝王当以明辨为基’。
南宫门破烽未燃,非臣之过,乃君之迷;西华门流民泣血,非臣之唆,乃民之诉。石崇之奸,在于善用帝王之‘怨’与‘孤’,构陷忠良;谢渊之忠,在于坚守臣之‘节’与‘规’,不离不弃。帝之觉醒,非因一己之悟,乃因忠良之血、百姓之泪、证据之实,此乃‘江山为重,私怨为轻’之帝王正道。
史载元兴帝萧珏曾言‘帝王之明,不在无过,在过而能改;君臣之信,不在无隙,在隙而能弥’,此‘烽影顿悟’恰印证此言。天德朝这场未燃烽火之役,留给后世最珍贵之训,莫过于‘辨奸需凭证据,信臣需凭臣节;帝王之责,在明辨而非轻信,在坚守而非纵容’—— 江山之安,在君臣相得;朝堂之清,在上下同心,此乃亘古不变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