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脚大张,像只摊开的螃蟹,又扭了扭身子,把床单蹭得乱七八糟。
头发在枕头上炸开几撮呆毛,他却翘起二郎腿晃了晃,顺手抓过旁边的抱枕往脑袋下一塞。
“有我这样的师兄,师弟师妹们每天几点回家?”
艾樊错幻想起自己领着师弟,或师妹,以后闯荡江湖,闻名天下的场景。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抽屉里拿出纸笔,开始写今天的江湖伟大计划。
字迹歪歪扭扭,像被风吹乱的狗尾巴草,又带着少年人的随性。
艾樊错一边写,一边念。
“今天决定编花环给未来的师弟或者师妹,师父他依旧没有回来,但是师兄给我弄了好吃的鱼!”
“若是我们几人齐聚一堂,这个江湖恐怕会为之震动! 特别是我,可以说我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人可以算计到我。”
“因为一开始,他们就在我的局里了......我已经展现出了狼性,简称童狼脸。”
写到“师父依旧没有回来”时,笔锋顿了顿,又立刻欢快地拐了个弯,因为后面跟着的,是好吃的鱼。
艾樊错放下纸笔,托着腮帮子望向远方,眼神漂浮。
他是被师父捡回来的,又被交给了师兄带着。
那日夕阳西下,他路过巷口,看见几个大孩子把一个瘦小的身影按在泥地里。
他冲上去,撞开为首的家伙,结果被对方抡起石头砸,砸得都变猪头了......
血顺着额角往下淌,糊得他视线都红了,他还梗着脖子挡在那小孩前面,扯着嗓子喊:\"侠义这一块!必须拿下!\"
等那群坏孩子骂骂咧咧散了,他瘫在地上直喘粗气。
被救的小孩慢悠悠爬起来,拍了拍沾满尘土的衣服,突然俯身凑近他。
艾樊错当时还美滋滋等着听感谢呢,结果那小子冷冰冰甩来一句:“就算你帮了我,我也不会给钱。”
\"哈?谁想要你钱了,我这是宣扬正义!”
回忆里的他和现在的他同时叫出声。
那孩子灰头土脸,眼神却老气横秋:“你若是打铜钱的主意,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竟真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当着他的面系紧了绳结。
“现在想想还是来气!”艾樊错对着空气挥了一拳。
他第一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这么被人对待......
当时的艾樊错正摸着痛极的脑袋,鲜血从指缝间渗出,黏糊糊地沾了满手。
他刚想用袖子擦脸,突然迎面撞上一个身着褐色粗布衣的中年人。
“我去! ”艾樊错踉跄着后退两步,那人却稳稳立在原地。
那是个约莫四十岁的男子,古铜色脸庞上刻着几道风霜的皱纹,腰间别着个豁口的酒葫芦。
他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此刻正闪着赞许的光。
“好小子!”中年人突然放声大笑,震得路旁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他的大手重重拍在艾樊错肩上,“脑袋开瓢了还记着护人!”
艾樊错被拍得龇牙咧嘴,却见中年人解下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胡须往下淌。
这人抹了把嘴,突然弯腰凑近。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喷在艾樊错的脸上。
“记住喽,侠义这一块!”
“永远不会输——”
最后这声吼,惊得远处野狗狂吠起来,中年人直起腰哈哈大笑,破旧的衣襟在风里猎猎作。
“小子,你有去处吗?如果在这乱世中没有去处,那你就做我的二徒弟好了! ”
“哎哟,双喜临门啊。我这不得找我弟弟要点铜钱,支持一下他哥哥收徒。”
艾樊错捂着额头呆立原地,恍惚看见中年人抬手挥起酒葫芦,残阳把葫芦上“快哉”两个褪色的朱漆字照得发亮。
艾樊错就这么被师父拐了.....
他也不知道,师父是真心想收徒弟,还是找个借口,向自己的弟弟讨点铜钱......
当时的师父攥住他的手腕,那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却意外地温暖有力。
“傻小子,还杵在这等血流干啊?”
师父咧嘴一笑,拽着他就往巷子外走,“带你包扎去!”
艾樊错被他拉得踉踉跄跄,脑袋还有点发懵,但莫名觉得这人的背影,让人安心。
他们穿过几条窄巷,拐进一家破旧的小药铺。师父熟练地从柜台翻出药粉和布条,动作麻利地给他清理伤口。
药粉撒上去的瞬间,疼得艾樊错龇牙咧嘴,差点跳起来。
“忍着点,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算什么?”师父哼了一声,手上力道却放轻了些。
他包扎的手法意外地熟练,三两下就把伤口裹得严严实实。
弄完后,他拍了拍艾樊错的肩膀,忽然正色道:“ 我姓公孙,全名公孙铁鄂..... 算了,你还是尽量称我师父就好。”
公孙铁鄂环抱着手臂,骂骂咧咧道:“我真服了我父亲,给我们兄弟俩取这么个名字!”
艾樊错后来才知道,公孙铁鄂的弟弟名字更是古怪,居然叫公孙镐季。
他知道后,差点笑出声来。
镐铁两全,鸡鹅也是两全......
季鄂,鸡鹅....... 后面玩的还是谐音梗。
艾樊错越想越乐,乐的实在太明显,被公孙铁鄂捶了捶脑袋。
一记“公孙重拳”下去,艾樊错老实了。
那时的公孙铁鄂靠在梨树下,喝着新酿的梨花酒,醉醺醺道:“我弟弟崇尚读书,立志做个儒雅男子。他小时候就喜欢爬树,大喊自己的宣言。”
“哼,我倒是觉得,还是得学些技艺傍身,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才是快哉快哉!”
艾樊错坐在他身旁,轻轻晃了晃脑袋,那些栖息在他发间的洁白花瓣,便簌簌飘落。
公孙铁鄂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河,将那些尘封的过往,一点点冲刷出来。
他说起年少时的莽撞,说起江湖里的恩怨,说起那些曾经并肩而后又离散的人
有些事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有些话却顿了很久,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挖出来,还带着陈年的锈迹。
艾樊错没有插话,只是听着。
风偶尔掠过,带起几片落叶,沙沙的声响混在公孙铁鄂的话里,竟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
直到最后,公孙铁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
他转过头,冲艾樊错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点释然,又带着点说不清的落寞。
艾樊错微微仰头,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坐在某个人身旁,像这样将故事缓缓道出。
而那时,这些记忆便不再是包袱,只是岁月长河里的一粒沙,只是空中的一片花瓣,散于风里。
枝头偏又落下几瓣梨花,乘着微风,轻巧地覆上他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