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静心阁。
名字听着清静,地界却在寸土寸金的老城区。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子名贵熏香混着老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将门外的喧嚣隔绝得一干二净。
这里的安静,是拿钱堆出来的。
方明远早到了,独自占着靠窗最好的位置。
他没看窗外的风景,专心致志地伺候着面前那套精巧的紫砂茶具。洗杯、烫壶、闻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演练了千百遍。
与其说是在泡茶,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仪式,每一个细节都在彰显着他的从容与身份。
江晚和陆亦川推门进来时,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用下巴朝对面的两个蒲团点了点。
十足的主人派头。
陆亦川像是没看见那两个矮墩墩的蒲团,径直走到一旁,拉开一把花梨木的太师椅,扶着江晚先坐下。
然后,他才在旁边落座,顺手拿起桌上的白瓷水壶,倒了两杯温热的白开水,将其中一杯推到江晚手边。
这番动作不带一丝烟火气,却让方明远温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最后落在江晚脸上,嘴角又挂上那副标志性的笑。
“江总,有胆识。”
说着,他将两只盛着金黄茶汤的闻香杯推了过来。
“我不喜欢绕弯子。”方明远放下茶壶,身体微微前倾,“‘陆家厨房’这个牌子不错,带着点乡土气,沾着点情怀,在这个年代很讨巧。可惜,它生错了地方。”
他端详着江晚,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柳树湾那个小山沟,撑不起大场面。你们缺的不是手艺,是资本的玩法,是真正的格局。”
“我出五百万,买断‘陆家厨房’的品牌和全部配方。”
“另外,我个人聘请江总担任‘新中农’的副总裁,年薪二十万。至于陆先生,”他瞥了陆亦川一眼,“集团的副总、总监,只要有空位,随便挑。”
“这个价码,这个位置,是你们在山沟里,踮着脚也够不着的天花板。”
他话说完,慢条斯理地端起自己的茶杯,等着看对面两人脸上露出该有的震惊、狂喜,或者最起码的犹豫。
然而,江晚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她没碰那杯据说千金一两的武夷岩茶,反而端起陆亦川倒的那杯白水,喝了一小口,温热的水熨帖着肠胃。
“方总,你知道我们的东西,和你货架上的那些,有什么不一样吗?”
方明远眉梢一挑,示意她继续。
“你的东西,叫商品。”江晚放下水杯,声音不轻不重,却字字清晰,“从流水线上下来,贴上价签,唯一的价值就是被卖掉,变成你报表上的数字。”
“而我们的东西,”她顿了顿,“它有家,有柳树湾的泥土香,有我公公婆婆手上几十年的老茧味儿。它喂饱过守在边境线上的战士,也哄好过在家等妈妈的孩子。”
江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它有魂。”
“这东西,别说五百万,你就是出五千万,一个亿,也买不走。因为你买不懂。”
方明远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
他本以为这是一场降维打击,用钱和地位就能砸晕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谁知道,对方直接掀了他的茶台。
“魂?”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透出几分阴冷,“江总,真金白银面前,你那点情怀一文不值。我用三个月,就能复制出你们所有的产品,再用比你们低一半的价格,铺满全国的供销社和百货商店。你猜到时候,老百姓是认你的‘魂’,还是认我手里的钱?”
“你复制不了。”
一直沉默的陆亦川,突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深潭里,沉得很。
“我看了新中农的资料,很有意思的模式。”陆亦川的目光落在方明远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上,“你不建厂,不搞研发,专挑那些快倒闭的老字号下手。像秃鹫一样,等着它们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扑上去,撕下它们身上最值钱的牌子和渠道,榨干最后一滴油水,再把骨头架子扔掉。”
他看着方明远,眼神平静得像在解剖一件标本。
“你建的不是商业帝国,是个屠宰场。”
“这种玩法,看着是快,其实脚底下是空的。你吃掉的都是别人的过去,自己却没有未来。风平浪静的时候,你可以横着走。可一旦市场刮点风,或者你的资金链稍微紧一紧……”
陆亦川停了一下,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
“你倒下的速度,会比你吞掉的任何一家都快。”
这番话,就像一把手术刀,慢条斯理地划开了“新中农”那身光鲜的皮肉,把里面脆弱的骨架,暴露得一清二楚。
方明远彻底笑不出来了。
那张始终挂着从容面具的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这才发觉,自己从头到尾都看错了。
这哪里是什么山沟里的夫妻档,分明是一头藏着利爪的雌豹,和一头更懂得如何一击毙命的恶狼。
茶,已经凉透了。
“看来,是没得谈了。”方明远站起身,花了点时间才整理好自己昂贵的西装下摆,脸上又挂上那副疏离的假笑。
“没关系,市场很大,我们各凭本事。”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忽然又转过头。
他的目光越过江晚,直直地锁在陆亦川身上,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古怪的、淬了毒的熟稔。
“亦川,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这个称呼,让包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有些东西,不是你不想要,就可以不属于你的。”
“比如……方家的人,方家的债。”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包厢里,那壶精心冲泡的武夷岩茶,还散着一丝残存的香气,却再也无人问津,像一场精心策划却惨淡收场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