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精气神,都随着方才那最后一记槌声,被敲得粉碎,碎得连渣都拼不起来了。为了这次竞拍,他几乎押上了全部身家,甚至还向几家钱庄借了贷,可最后,还是差了那么一口气。
王老板那边的欢声笑语,像潮水一般涌来,拍打在他的耳膜上,却只化作了一阵阵沉闷的轰鸣。
“终究……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库房里那些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在未来的日子里,只能继续寂寞地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买主。
他喃喃自语,嗓子眼儿里像是被硬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磨得又干又疼。“这次来……我可是……可是把祖宗留下来的那座老宅子都给押出去了……”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仿佛在吐血。“这下好了,全完了……回去怎么跟祠堂里的列祖列宗交代?就说……就说咱们家往后,得搬去睡大马路了!”
男人越想越气,越想越悔,悔得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青紫的苦水直往上冒。他猛地抬起手,“啪”的一声脆响,狠狠给了自己大腿一巴掌。那声音,在周遭嘈杂的背景音里,竟也显得格外响亮。
他愣了一下。奇怪,怎么一点儿也不疼呢?
随即他便明白了,哦,原来是心里的疼,已经把身上这点毛毛雨似的痛楚给彻底盖过去了。心若是死了,皮肉又算得了什么。
类似的场景,正在这偌大厅堂的各个犄角旮旯里,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效率循环上演。每一次拍卖师那清脆的槌响,都像是一道无情的判决,宣判着一个幸运儿的诞生,以及一群倒霉蛋的沉沦。正所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人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在此刻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厚重的帘幕之后,隔绝了外间的癫狂。陈森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悠哉游哉地欣赏着这出由他亲手导演的戏剧。
他的视线隔着缝隙,从那些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赢家脸上轻飘飘地滑过,又不带任何情绪地落到那些面如死灰、哭得惨绝人寰的输家身上,眼神平静得像一潭冬日里结了厚冰的死水,不起半点波澜。
赵福金在一旁看得直咂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夫君,你瞧瞧他们,一会儿笑得跟捡了金子似的,一会儿又哭得跟丢了魂一样,这变脸的速度,可比戏台上的旦角翻书还快呢。”
陈森端起茶杯,送到唇边,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浮沫,又慢悠悠地吹了吹气,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不叫变脸,这叫市场经济,懂不懂?”
他呷了一口茶,喉结滚动,神态安然。“有人欢喜就必然有人愁,这叫什么?这叫世间常态,是太阳东升西落一样的自然规律。”
赵福金听了,忍不住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什么自然规律,我看你就是那个在背后搅动风云的坏蛋,看热闹不嫌事大。”
陈森闻言,将茶杯稳稳放回小几上,发出一声轻响。他转过头,难得一本正经地纠正她:“错了,我可不是坏蛋。”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只是想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
赵福金好奇地凑近了些:“什么道理?”
“让他们在品尝失败这颗酸涩果子的时候,能顺便看清楚一件事。”陈森的目光穿过帘幕,落在那片浮华与绝望交织的灯火中,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看清楚,我,陈森,到底有多强大。让他们知道,我制定的规矩,那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也别想轻易搬动分毫。”
他收回目光,看着自家娘子那双清澈的眼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我呀,这不叫抢钱。这叫在他们的心里,种下一颗名为『陈森』的种子,一颗代表着『敬畏』与『别惹我』的种子。”
赵福金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这哪里是种种子,你这分明是在人家心里埋地雷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
陈森闻言,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胸腔震动。“知我者,福金也。”
外间的拍卖会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广州府代理权,三百八十万两,成交!”
“福州府代理权,二百九十万两,成交!”
一个个富得流油的地区代理权被迅速瓜分干净。随着剩下的名额越来越少,大厅里的气氛也悄然发生了变化,起初的热闹与喧嚣,逐渐被一种焦灼与紧张所取代,空气里弥漫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仿佛一根弦被越绷越紧。
就在此时,一个所有人都觊觎的重头戏登场,一个意外的火星子,“刺啦”一下,瞬间点燃了这个蓄势待爆的火药桶。
“扬州府代理权,四百二十万两,成交!”
李明轩手中那柄象征着尘埃落定的小木槌刚刚落下,清脆的响声还没在空气中完全散去,台下一个角落里,便有个身影“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那是个身材魁梧如铁塔,面色黝黑如锅底的汉子。此人乃是扬州本地的一位盐商豪强,姓周,因其行事狠辣,人送外号“周扒皮”。
为了今日这场豪赌,他早已孤注一掷,甚至将妻子压箱底的嫁妆首饰都送进了当铺,换成了白花花的银子。
结果呢?就在方才最后一轮的叫价中,他只因打了一个喷嚏,慢了那毫厘之间,便被一个来自金陵的竞争对手压了过去。
“我不服!”
周豪强两只眼睛霎时间充血,红得像是熬了三天三夜的兔子,整个人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牛。他无法接受这个结局,这比倾家荡产还要残酷。
这一下,他的家族已不是从云端跌落那么简单,而是直直地被踹进了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巨大的刺激让他那本就不甚灵光的脑子彻底烧断了弦。
“你们的拍卖不公平!”他嘶哑地咆哮着,声音里带着绝望的破音,“这里面有黑幕!”
人群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他身边的几个人下意识地向后退去,给他让开了一片小小的空地。
“对!就是黑幕!”周豪强似乎从这小小的骚动中得到了鼓励,更加疯狂地指着台上,“不然他怎么就比我多一块钱!就多一块钱!”
他一边嘶吼,一边像一辆失控的推土机,蛮横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撞得椅子叮当乱响,竟是真的打算冲上那高高的拍卖台,找陈森当面对质。
他这一嗓子,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全场哗然。那些刚刚还在为自己的失利而捶胸顿足,或是为旁人的斩获而艳羡不已的商人们,此刻都忘了自己的悲欢,所有的目光,都像一道道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这个失控的男人身上。现场的秩序,瞬间乱成了一锅滚沸的粥。
厚重的帘幕之后,赵福金被外面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紧了陈森的胳膊,指节都有些发白。
“夫君,他……他这是要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森安抚地拍了拍她紧抓着自己的手背,触手一片冰凉。他不仅没有丝毫紧张,嘴角反而还噙着一抹看好戏的笑意。
“别怕,”他轻声说道,“安心看戏就好,这是加演的节目。”
话音未落,眼看着那周豪强已经冲破了人群,离拍卖台仅有几步之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两道黑影毫无征兆地从大厅两侧的廊柱阴影里“嗖”地一下蹿了出来,迅捷如见了腥气的猎猫。
是保安团的成员!
他们皆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脸上覆着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酷得像是刚从深冬的冰窖里捞出来一般,动作快到只在众人眼中留下一串模糊的残影。
其中一人身形前冲,没有半句废话,手臂一探,使出一个极其专业的擒拿手,就跟老鹰抓小鸡似的,一瞬间便反剪锁死了周豪强的两条胳膊,让他一身的蛮力半点也使不出来。
另一人更是干脆利落,配合得天衣无缝,顺势欺近,一记精准的窝心脚,不轻不重地踹在他的膝盖弯儿。
只听“扑通”一声闷响,刚才还气势汹汹、状若疯牛的周豪强,整个人就像被瞬间抽去了筋骨,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姿势甚至还挺标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到绝大多数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头咆哮的“疯牛”就已经变成了俯首的“跪牛”。
没有多余的殴打,也没有大声的呵斥,只有冰冷到骨子里的、高效到令人胆寒的物理说服。
“堵上他的嘴,拖出去喂鱼。”
其中一名保安团队员开口了,那语调不带任何感情的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琐事。
当然,喂鱼只是句场面上的狠话,但堵嘴却是实实在在的。
另一人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块也不知擦过什么的黑色布团,在周豪强惊恐的目光中,粗暴地、深深地塞进了他那张还欲嘶吼的嘴里,将他所有后续的咒骂与哀求都变成了“呜呜呜”的、绝望而滑稽的背景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