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攥着褪色的帆布包站在夜宅大门前,晨雾在哥特式尖顶上缭绕。
门铃按钮上的铜狮子已经氧化发绿,按下时发出年迈的咳嗽声。
\"沿着紫藤廊走到头。\"对讲机里的声音带着电子杂音,\"小少爷在琴房。\"
庭院里飘着深绿的梧桐叶,陈春花的布鞋踩过积水时,看见白孔雀在喷泉边抖开尾羽。
主楼红砖墙上爬满枯萎的凌霄花,二楼飘窗垂着深蓝色天鹅绒帘幔,像永远不肯睁开的眼睛。
琴声是从西翼传来的。陈春花数着彩绘玻璃上十二使徒的面孔往前走,在第七扇鸢尾花窗下停住脚步。细碎的《月光》从门缝渗出,弹到第三小节突然变成重锤般的和弦。
推开门时,水晶吊灯的光晕里正笼罩着男孩单薄的身影。他穿着白衬衫坐在钢琴前,听到声响也没回头,琴凳上散落着彩色蜡笔画——戴王冠的女人抱着婴儿站在星空下。
银质托盘里的红茶早已凉透。八月的蝉鸣穿透落地窗,在挑高七米的大厅里掀起细密的回响。
\"我是新来的保姆,我叫陈春花。夫人让我来照顾您。\"她攥着褪色的帆布包,看见男孩睫毛颤动时抖落的光斑。
\"我不需要保姆。\"
夜清流脖颈处有道新鲜的抓痕,藏在立领投下的阴影里,像被利爪撕开的蔷薇花瓣。
过了半晌,夜清流突然重重按下中央c键。轰鸣在挑高穹顶下久久回荡,惊飞了窗外梧桐上的灰喜鹊。
\"你身上有消毒水味道。\"他转过脸,睫毛在眼下投出鸦羽般的阴影,\"和医院一样。\"
陈春花下意识摸向围裙口袋,那里确实藏着半瓶医用酒精。晨光从玫瑰花窗斜切进来,将男孩的左脸染成琥珀色,右脸却浸在阴翳中。
她这才发现琴谱架上摆着个银怀表,表面裂痕像冰裂纹瓷器,链子缠着褪色的蓝丝带。
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很冷漠,这是给她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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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爷,该吃早饭了。\"李管家端着鎏金托盘出现在门口,杏仁酥的甜香混着大吉岭红茶的热气漫进房间。
男孩抓起火车头砸向琴键,升F调的金属颤音里,陈春花看见夜清流袖口露出的纱布——边缘整齐的方形,是牙印的形状。
餐厅长桌上铺着墨绿色天鹅绒,烛台积着厚厚的蜡泪。花浸月坐在加高的餐椅里,粉色蓬蓬裙上沾着果酱,正用银勺敲打描金餐盘。
\"我等哥哥好久啦。\"花浸月奶声奶气地说,忽然把勺子扔向夜清流,\"坏哥哥不吃药!\"
银勺撞上水晶花瓶,矢车菊在晨风中簌簌发抖。夜清流抓起餐刀在桌布上划出裂帛声,陈春花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戴着枚尾戒,内侧刻着\"L.q.1912\"。
\"夫人去瑞士前交代过,\"李管家把煎蛋推到他面前,\"少爷若再绝食,就请家庭医生来输液。\"
夜清流意外地没有说话,而是用筷子夹了盘子里的一个煎蛋,轻轻咬了一口。
“哥哥,来尝尝浸月的吧。”
花浸月夹起自己的煎蛋直接放在了夜清流的碗里。
夜清流不语,只是一味地吃煎蛋。
“哥哥乖啊,慢慢吃。”
今天的早餐跟往日不太一样,他顿时就明白是那个新来的,保姆陈春花做的。
保姆陈春花依旧在夜家过着“平静”的生活。
暮春暴雨砸在落地窗上,陈春花循着断续琴声推开琴房大门。施坦威三角钢琴下蜷着团雪白影子,六岁的夜清流赤脚缩在琴凳与踏板的夹角里,湿漉漉的睫毛上凝着冰晶似的雨珠。
\"小少爷三小时前就该用晚饭了。\"管家举着银托盘,法式焗蜗牛在冷光下泛着青灰,\"夫人交代要培养独立性格。\"
陈春花接过托盘时摸到瓷盘底部凝结的油块。她蹲下身,看见琴凳缝隙卡着半块发霉的三明治,小少爷膝盖上结着紫红色痂壳,像是反复磕碰在某种棱角分明的家具上。
次日清晨,雕花餐盒里躺着会微笑的太阳蛋。蛋清煎成蓬松云朵,蛋黄用番茄酱画出上扬嘴角,培根卷成玫瑰花插在燕麦粥堆成的山坡上。
夜清流裹着毛绒熊猫连体睡衣,手指悄悄抠弄餐盒边缘的星空贴纸。
\"今天厨房有魔法哦。\"
陈春花变戏法似的掀开保温盖,玉米浓汤冒着热气升腾成小朵蘑菇云,\"喝三口汤,我就告诉你松鼠把松果藏在哪里了。\"
“幼稚………”
夜清流转身就准备走,却被陈春花抓住了手腕。
“小少爷,喝三口汤就有奖励哦。”
“奖励……?”
夜清流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了些动容,这些天来他一直都在观察这个名叫陈春花的保姆,无论他对她的态度有多么的冷漠,她依旧会义无反顾的过来接触自己。
“那我试试……”
听到夜清流答应喝汤时,陈春花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真正让那位小少爷发生改变的是接下来的那件事。
暴雨在第十七个闪电劈开云层时倾盆而下。陈春花攥着医药箱冲过长廊,狂风卷着紫藤花瓣扑打窗棂,暗红地毯上蜿蜒着可疑的深色水渍。
当她推开鎏金门把手时,水晶吊灯恰好被惊雷震亮,刹那的光明里,她看见夜清流正用后背抵着雕花床柱,怀中紧搂着浑身抽搐的花浸月。
\"别过来!\"六岁男孩的嘶吼裹着血腥气,他赤脚踩在满地玻璃渣上,右手还握着半截镇静剂药瓶。
月光掠过他苍白的脖颈,陈春花注意到他锁骨处有抓痕——那是三小时前花浸月发病时留下的。
药液混合着草莓酱在地毯上裂开诡异的纹路。陈春花想起三天前那个未动的蛋糕,此刻它正以另一种形式在墙纸上绽放,糖霜凝结的玫瑰花瓣里嵌着碎瓷片。
夜清流突然剧烈咳嗽,喉间泛起的铁锈味让花浸月挣扎得更厉害,小女孩的指甲深深掐进哥哥手臂,却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哭喊。
\"浸月在发烧。\"陈春花缓慢地脱下棉袜,赤足踏进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你闻到了吗?是雨后青苔的味道。\"
她故意踢翻银质冰桶,让融化的冰水漫过脚背。花浸月忽然停止挣扎,鼻翼翕动着追寻那抹清凉。
夜清流睫毛颤动如垂死的蝶。陈春花趁机挪近半步,月光照见她腕间褪色的红绳——与花浸月脚踝上那根竟出奇相似。
\"上个月在慈云寺求的,\"陈春花晃了晃手腕,\"住持说能镇惊厥。\"谎话说得行云流水,其实这是她今晨从夜市地摊买的。
第二道惊雷炸响时,花浸月突然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哥哥……我好难受……”
“哥哥……我不是要故意弄疼你的……”
夜清流浑身僵直,陈春花看见他后背衬衫渗出血迹——那些碎瓷片终究扎破了孩童脆弱的皮肤。
她解开发绳,乌黑长发垂落的瞬间,夜清流瞳孔骤缩。
\"浸月乖,我们来玩捉迷藏。\"陈春花从医药箱摸出温度计,银色的外壳在月光下流转微光。
花浸月伸出滚烫的小手,却在即将触碰时被夜清流猛地拽回。夜清流踉跄后退撞上琴凳,陈春花听见他尾椎骨撞击木头的闷响。
暴雨更急了。陈春花忽然开始哼唱闽南童谣,走调的音节混着雨声叩击窗棂。
她给浸月唱的《月光光》,花浸月的瞳孔渐渐聚焦,泪珠终于大颗大颗滚落。
夜清流的手臂开始发抖,怀中的妹妹轻得像片随时会碎裂的羽毛。
\"你衬衫第三颗纽扣松了。\"陈春花突兀地说。趁夜清流低头的刹那,她扑过去用整个身体护住两个孩子。
碎玻璃扎进膝盖的刺痛让她闷哼出声,血腥味却让花浸月奇迹般安静下来。
陈春花摸索着给花浸月量体温,39.8c的数字在月光下泛着红光。她撕开旗袍下摆时,夜清流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别用这个!\"
夜清流抖着手从裤兜掏出绣着蓝鸢尾的手帕,边缘已经起毛,却是无菌包装的医疗敷料。
\"上个月李医生给的。\"他别过脸,声音闷在雨声里。陈春花这才发现他裤脚沾着干涸的血迹,显然早就偷偷去医疗室拿过药。
当冰凉的酒精棉触碰到花浸月滚烫的额头时,夜清流忽然开口:\"她不是故意摔花瓶。\"
“浸月发烧了,要快点带她去医院才行。”
夜清流用智能手表拨通了电话。
(医院)
心电监护仪的绿光在午夜十二点准时漫过窗棂,消毒水味混着百合花香悬浮在VIp病房的恒温空气中。
夜清流跪坐在真皮陪护椅上,下巴堪堪抵着病床金属护栏,手中攥着的泰迪熊右眼脱落一半,棉絮从绽开的接缝处探头——那是三小时前他徒手撕扯造成的裂口。
\"小少爷,喝点杏仁露。\"陈春花将骨瓷杯推近些,瞥见杯底映出的憔悴小脸。
夜清流睫毛上还粘着干涸的血渍,那是花浸月抽搐时抓破他额角的证明。
夜清流突然伸手去够妹妹滚烫的掌心,腕间翡翠镯子撞在护栏上,发出清越的哀鸣。
陈春花注意到床头柜下散落的镇定剂药片,糖衣被碾碎成星屑般的粉末。
监护仪突然发出短促的蜂鸣。夜清流像触电般弹起,赤脚踩上冰凉的大理石地面,睡衣下摆还沾着妹妹吐出的药汁。
陈春花抢在他撞翻输液架前将人拦腰抱住,六岁孩童的肋骨硌得她心口发疼。
\"浸月小姐的脑电图正常。\"她故意用护士台听来的术语,感觉怀中的小兽渐渐停止挣扎,\"您要是累垮了,明天谁喂她吃樱花冻?\"
这个杀手锏奏效了,夜清流后颈竖起的汗毛慢慢伏倒,那是花浸月最爱的和果子。
夜清流挣开怀抱时,陈春花嗅到他发间残留的雷雨气息——十二小时前那场暴雨的记忆突然复苏。
她转身取来热毛巾,却在擦拭他手指时摸到满掌心的月牙形掐痕。
夜清流迅速蜷起拳头,却挡不住陈春花看见他指甲缝里的血痂,那是他掐着自己大腿保持清醒的证明。
凌晨三点,生理盐水滴落的节奏与挂钟同步。陈春花第7次调整空调温度时,发现夜清流正用发卡尖端在手臂刻字。
月光照亮渗血的皮肤,那是歪歪扭扭的\"月\"字,与花浸月肋下的胎记如出一辙。
\"听人常说...\"陈春花突然开口,成功冻结了夜清流的动作,\"双生子之间有条看不见的丝线。\"
她掀开夜清流的睡衣下摆,露出那道蚯蚓状的手术疤痕,\"疼的时候,另一个人会代你流泪。\"
监护仪节奏忽然紊乱。夜清流扑到床沿时,陈春花抢先按住花浸月乱抓的左手。花浸月的指甲在夜清流脸上划出新痕,陈春花却将她的指尖引向自己手臂:\"来,阿姨这里有更软的肉。\"
当花浸月终于安静下来,夜清流正死死咬着陈春花的羊绒披肩掉泪。
高级病房的洗手间传来水声时,陈春花迅速翻开床头病历——过敏史栏赫然写着\"苯巴比妥\",正是夜家常年给花浸月服用的镇静剂主要成分。
晨光染蓝窗帘时,陈春花抱着昏睡的男孩走向陪护床。她轻轻掰开他攥着染血绷带的手指,发现不知何时被塞进掌心的东西——半块融化的柠檬糖。
她仔细一看发现是……
糖纸折成的千纸鹤翅膀上,用血画着歪扭的\"谢谢\"。
第一缕阳光穿透雾蓝窗帘时,花浸月嗅到了蜂蜜松饼的焦香。她眨掉睫毛上的晨露,发现右手腕系着褪色红绳,绳结处别着朵布艺蓝闪蝶——那是陈春花连夜拆了发带改制的。
\"哥哥的睫毛掉在这里哦。\"陈春花的声音混着瓷勺轻碰碗沿的脆响。
花浸月转头看见夜清流蜷缩在沙发床边缘,怀中抱着她掉纽扣的兔子玩偶,脸颊还印着病历本的横格纹。
阳光将夜清流的发梢染成琥珀色,那些竖起的刺终于柔软下来。
小女孩伸手去够床头柜的玻璃罐,陈春花抢先捧来樱花冻。半透明粉晶在晨光里摇曳,花浸月忽然用银勺敲出叮咚声。
夜清流惊醒的瞬间,妹妹将沾着花蜜的勺子抵在他唇边,甜味在舌尖炸开的刹那,六岁男孩的耳尖泛起珊瑚色。
\"蝴蝶...在跳舞...\"花浸月指向输液架。夜清流顺着她手指望去,陈春花正踮脚调整滴速,白大褂衣角别着的蓝闪蝶胸针振翅欲飞。
那是他今晨偷偷塞进她口袋的——用护士给的巧克力换的。
当第一只真蓝闪蝶撞上病房玻璃时,花浸月正把樱花冻喂进哥哥嘴里。夜清流别别扭扭张口,却不小心漏了滴花蜜在下巴。
陈春花举起手机拍照的瞬间,两个孩子突然同时伸手摸向对方脸颊,指尖相触时爆发出住院以来首次欢笑。
窗外的蓝闪蝶群突然如潮水般涌过,花浸月欢呼着指向天空。
夜清流趁乱将某个东西塞进陈春花围裙口袋,那是他凌晨三点躲在洗手间折的纸星星,里面裹着从自己翡翠镯上磕下的玉屑。
阳光终于漫过兄妹相叠的手背,陈春花假装没发现口袋里的秘密。
她旋开八音盒,这次流淌出的《月光鸣奏曲》不再有断续杂音——昨夜她偷偷补全的最后一个音符,正与花浸月的心跳完美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