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了近六个小时,冷冻车厢的铁皮接缝处已经结了一层薄霜。
林小满的指尖发紫,呼吸在低温中凝成白雾。黎舟把最后一点体温渡给她,两人像冻僵的幼兽般蜷缩在冻鸡堆里,听着车厢外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
“快到了。”黎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嗓音沙哑。
远处传来柴油发动机的轰鸣,货车终于减速停下。
车厢门被“哗啦”一声拉开,刺目的阳光猛地灌进来,林小满下意识闭眼,睫毛上的冰碴融化成水珠滚落。
老刘站在光里,嘴里叼着半截烟:“下来活动活动,十分钟后换车。”
中转站是个废弃的加油站,锈蚀的油泵像枯死的树桩杵在水泥地上。厕所墙上的油漆剥落,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涂鸦——债主威胁、情人誓言、某年某月某人到此一游。
林小满在女厕隔间发现一管干涸的玫红色口红,鬼使神差地拧开,在斑驳的镜面上画了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出来时,黎舟正靠在男厕外墙等她。阳光从破碎的屋顶漏下来,在他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他的表情不对劲。
“我们被卖了。”他压低声音,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林小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加油站后门停着三辆黑色越野车,车身上漆着星辉集团的鹰隼标志。
老刘正和穿黑西装的男人交谈,手里捏着一沓钞票。那人左耳戴着蓝牙耳机,袖口露出半截纹身:一条缠绕着数字的蛇。
是星辉金融的催收队。
黎舟的瞳孔骤然紧缩。林小满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三个月前,他们见过同样的纹身——在半夜破门而入的催收员手上,在那人用电击棍抵住黎舟后颈的时候。
“翻窗。”黎舟拽着她退进厕所,塑料拖鞋在潮湿的地砖上打滑。
他们从碎裂的气窗挤出去,跳进齐腰深的杂草丛。身后立刻响起尖锐的哨声,紧接着是越野车引擎的咆哮。
林小满的帆布鞋陷进泥里,黎舟干脆把她拦腰抱起,冲向百米外的玉米地。
干枯的玉米叶像刀片划过裸露的皮肤。子弹追着他们的脚步打进泥土,“噗噗”的闷响如同死神叩门。
林小满的右鞋不知何时跑丢了,脚底被碎石割得血肉模糊。
“分开跑!”黎舟突然把她推向河堤,“江城见!记住老地方!”
她滚下陡坡时最后回头,看见黎舟抓起地上一截生锈的铁管,迎着追兵冲了过去。
阳光在那截铁管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斑,像他们曾在烂尾楼里接过的雨水一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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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满在运煤船的底舱躲了三天。
煤灰像黑色的雪,落进她的头发、指甲缝、睫毛的每一次颤动里。哑巴船工每天扔给她半块压缩饼干,硬得像石头,霉斑在边缘泛着青绿色。
夜里,她蜷缩在煤堆最深处,听着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和船身撞击浪花的闷响。船上的老式收音机滋啦滋啦地响着,偶尔飘出几个清晰的词:
“星辉集团……悬赏……两名逃犯……”
她不敢睡得太沉,怕自己会在梦里喊出黎舟的名字。
第四天清晨,雾气笼罩江面。
林小满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惊醒——货轮正在靠岸。透过生锈的通风孔,她第一次看见江城:钢铁森林般的摩天大楼刺破晨雾,玻璃幕墙反射着冷冽的光。
哑巴船工突然掀开底舱盖,冲她比划了个“快走”的手势。远处传来码头巡逻队的哨声。
她偷了船上一套沾满油污的工装裤,把长发塞进鸭舌帽,最后看了一眼船舱角落里黎舟留下的记号——他用煤块在铁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船,和烂尾楼墙上的涂鸦一模一样。
码头比想象中森严。
智能安检门扫描着每一个工人的虹膜,电子屏不断滚动着最新通缉令。林小满压低头盔,混进送菜的三轮车队伍。
蹬车的老头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一筐白菜堆在她蜷缩的腿上。
“d区劳务派遣,送完这车就换班。”老头突然低声道,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她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是掩护。三轮车穿过三道关卡,巡逻的保安正忙着检查一艘豪华游艇,没人注意这辆沾满泥浆的破车。
江城的地铁站像个发光的水晶棺材。
全息广告在空气中投射出虚拟售货员:“元梦智慧出行,为您保驾护航!”林小满盯着角落里唯一的现金购票窗口,队伍里全是老人和衣衫褴褛的民工。
“终点站。”她把汗湿的硬币推给售票员。
机器吐出票时,天花板突然响起警报。两名穿制服的保安拦住出口:“临时抽检,请配合人脸识别。”
林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她倒退着挤进人群,撞翻了一个乞丐的搪瓷碗。硬币叮叮当当滚落的声音引来一阵骚动,趁着保安弯腰捡钱的空档,她闪身钻进了紧急通道。
黑暗的楼梯间里,她的手机突然震动。
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d17歪脖子松,带碘伏和压缩饼干。——陈昭。”
林小满把脸埋进沾满煤灰的袖子里,无声地哭了。
这是黎舟和他们约定的暗号,“陈昭”是他们伪造的假名。碘伏意味着他受伤了,压缩饼干代表食物短缺。
她抹掉眼泪,把手机卡掰碎冲进下水道。走出地铁站时,夕阳正把星辉大厦的玻璃幕墙染成血色。
远处电子屏上,她和黎舟的通缉令照片并排闪烁着,悬赏金额刚刚更新到二十五万。
风裹挟着街边小吃摊的香气扑面而来,林小满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三天没吃过热食。她数了数兜里的零钱,走向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太太。
“要最小的。”她哑着嗓子说。
老太太掀开铁桶,挑了个焦糖化的递给她:“姑娘,你手上全是伤。”
红薯烫得她指尖发红,甜香钻进鼻腔的瞬间,林小满突然想起黎舟在烂尾楼里说过的话:“等到了江城,我给你买一整个,不和人分着吃。”
她咬了一大口,滚烫的薯肉灼烧着喉咙。这疼痛让她确信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