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六载春,安西都护府议事厅内烛火摇曳,映得壁上悬挂的西域舆图边角微微泛卷。夫蒙灵察端坐主位,指节无意识地叩着案几,目光扫过阶下负手而立的高仙芝——玄色襕袍上绣着的银线狮纹在光影里浮沉,衬得他下颌线条愈发冷硬。封常清垂手立于侧,青衫下摆沾着些沙尘,显然是刚从校场赶来。
忽闻廊外甲叶相击之声急促,张起灵掀帘而入,玄甲上还凝着晨露。他目光刚落定,便见厅中多了个陌生身影:那人穿着绯红锦袍,腰间玉带镶着翡翠,脸色是久居内宫养出的苍白,手指上戴着枚羊脂玉扳指,正斜倚在案边把玩着一卷圣旨。
“人都到齐了吧。”锦袍人慢悠悠直起身,声音带着宦官特有的轻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咱家边令诚,奉圣人旨意而来。高仙芝,接旨。”
高仙芝上前一步,撩袍跪地时玄色衣摆扫过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臣在。”
边令诚展开圣旨,黄绸在烛火下泛着柔光,他拖长了语调念道:“高仙芝,朕知你素有将才,西域多事,小勃律久附吐蕃,阻我丝路。今命你为行营节度使,率万骑往讨,务必要斩将夺城,复我大唐声威。朕拭目以待,卿勿负朕望。”
“臣领旨谢恩。”高仙芝叩首时,额角抵着冰凉的青砖,声音沉稳如旧。
边令诚收起圣旨,脸上堆起笑意,目光在众人脸上溜了一圈:“咱家初来乍到,往后在西域的日子,还得仰仗各位将军多照拂。”
“不敢当。”高仙芝与封常清齐声应道,夫蒙灵察却只是敷衍地拱了拱手,眼底阴云更重。
待边令诚被侍从引去偏厅歇息,夫蒙灵察猛地站起身,袍袖扫过案几,将一盏凉茶泼在地上。他没看任何人,大步流星走出议事厅,廊下的风掀起他的袍角,隐约能听见他低低的自语:“圣人越过都护府直接降旨……这是要摘我的权柄了。”
高仙芝望着他的背影,指尖在舆图边缘轻轻摩挲。封常清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夫蒙都护怕是……”
“他的顾虑,不必管。”高仙芝打断他,转身指向舆图上葱岭以西的位置,那里用朱笔圈着“连云堡”三字,“小勃律依附吐蕃后,在连云堡屯了五千精兵,又以藤桥跨娑勒川连接吐蕃援军,若要破城,需先断其臂膀。”
他取过一支狼毫,蘸了朱砂在图上划出三道线:“四月初从安西动身,十五日后抵拨换城,再十余日到握瑟德,过疏勒后直抵葱岭。到特勒满川时,大军化整为零——赵崇玼与张起灵率三千骑走北谷道,沿赤谷河而上,需在七日内抵达连云堡北侧山坳;贾崇瓘领两千骑走赤佛道,翻过大雪山,绕至城南;我带中军五千,护着边令诚从护密国穿谷而过,三路须在第七日辰时于堡前百步的娑勒川畔汇合。”
封常清俯身细看,指尖点在北谷道的标注上:“北谷道多险滩,张将军熟稔山地战,倒是合适。只是分兵三路,粮草如何接济?”
“每路各带十日干粮,到护密国时再补一次给养。”高仙芝指尖敲了敲“连云堡”,“三路小股部队走山路,比万人挤在一条道上快至少三日。吐蕃人定想不到我们会从三个方向同时扑来。”
封常清点头时,忽然想起一事,迟疑道:“对了将军,方才在校场遇见令爱,她……”
高仙芝眉峰微蹙。他那女儿自幼跟着军中健儿学骑射,去年刚及笄,便敢在演武场上与百夫长比试枪法。“她又闹着要随军?”
“是,说要去看看连云堡的藤桥长什么样。”封常清苦笑,“还说要给您当个亲卫。”
议事厅内静了片刻,烛火爆出个灯花。高仙芝望着舆图上蜿蜒的葱岭山脉,忽然道:“让她跟着张起灵的北路军吧。”
封常清一愣:“北路道最险……”
“险,才知战事不易。”高仙芝转身望向窗外,安西的春风卷着沙尘掠过城垛,“让她带一队斥候,在大军前探路。告诉她,若敢误了时辰,军法处置。”
高仙芝,缓缓颔首。此时廊外传来更夫敲三更的梆子声,远处军营里隐约传来刁斗声,议事厅内的舆图上,三道朱砂线如利剑出鞘,直指葱岭以西的连云堡。
连云堡现今于阿富汗东北部的崇山峻岭间,整座堡垒如一头巨兽蹲伏在陡峭山巅。东南西三面皆是刀削斧劈般的崖壁,碎石从崖顶坠落,要许久才听得见谷底传来回响;唯有北面留出一片窄窄的平地,却被奔涌的喷赤河横亘阻断——那河水裹挟着上游融化的雪水,在夏季里浊浪滔天,仿佛一条发怒的巨蟒,将堡垒与外界隔绝成两个世界。
堡内驻着千余吐蕃精兵,个个身披牦牛皮甲,手持长弓劲弩,日夜盯着河对岸的动静。更令人棘手的是,城南五六里外的缓坡上,还筑着一道连绵的木栅护墙,八九千吐蕃援军就屯在那里,与山上堡垒形成犄角之势。这般布局,任谁看了都要皱眉:强攻则三面悬崖无从着力,绕路则木栅守军可即刻驰援,当真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高仙芝立在喷赤河畔,望着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礁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靴底。随行的将官们皆面露难色——眼下正是盛夏,雪山融水汹涌,河面比平日宽出近丈,别说渡船,便是想架浮桥,也会被湍急的水流冲得七零八落。
“将军,这河……”封常清刚开口,便被高仙芝抬手止住。
高仙芝的目光掠过河面,望向对岸云雾缭绕的山峦,忽然问:“此地夜间最冷时,河水能冻上薄冰?”
身边的向导忙答:“是!这高原上昼夜温差能差出三十多度,白日里太阳一晒,河水能漫过石头;可到了后半夜,水边能结起冰碴子,水流也缓得多!”
高仙芝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手指重重叩在舆图上的喷赤河:“就等今夜三更。”
三更时分,喷赤河果然如向导所言,水流放缓了大半,月光洒在河面上,映出细碎的粼光,不再是白日里那般汹涌。高仙芝一声令下,早已待命的士兵们扛着事先扎好的羊皮筏子冲入水中,筏子上的火把被罩上麻布,只透出微弱的光。
赵崇玼与张起灵率领的北路军先头部队率先渡河,他们踩着及腰的冷水,悄无声息地摸到对岸,迅速占领了河边的几处隐蔽礁石,搭起弓箭警戒。随后,贾崇瓘的南路军也借着夜色渡过河去,朝着城南的木栅护墙潜行。
高仙芝亲率中军,护着边令诚登上最后一批筏子。渡到河心时,边令诚扶着筏子边缘,看着水下隐约晃动的影子,声音有些发颤:“高将军,这水里……莫不是有鳄鱼?”
高仙芝眼也不眨地盯着对岸:“吐蕃人比鳄鱼凶。”
说话间,筏子已抵岸边。高仙芝一跃而上,抽出腰间横刀,低声喝道:“按原计划,合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