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听着李晋之就这般,毫无顾忌地说着如此的惊天之语,心中骇然,面上却只如老僧入定一般,垂眸沉默不语。如今正值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皇上勤政爱民,且不说成王此言的最终成败与否?单就是手足相残,谋权篡位,就会令天下烽烟再起,生灵涂炭,成王李晋之的野心已昭然若揭,自己该如何应对呢?
宇文泰只觉得眼前这满桌珍馐,瞬间如同鸩酒,连带着这富丽堂皇的“摘星阁”,也变成了禁锢自己的牢笼。屋里一个时静谧无声,只有窗外曲江池上细微的风声,隐约传来。李晋之身子微微的前倾着,紧盯着宇文泰的目光由迫切变得阴沉。
良久,宇文泰抬手推开面前琉璃盏中醇香的美酒,执起桌上的茶壶,取过一只素白的茶杯,把清亮的茶汤注入怀中。那随之升腾的袅袅白气,带着一丝微苦的清香,馥郁在这酒气弥漫的雅间里,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他举起茶杯,望向李晋之,那略显沧桑的双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一字一句的说道:“成王殿下厚爱,老夫感念于心。先皇后的大恩、陆大人的提携,老夫没齿难忘!然为人臣者,需得谨守本分,先帝圣明,今上睿智,殿下尽可安享富贵足矣,何必生出如此执念?岂不知,今上继位乃秉承先皇的旨意,名正言顺,且今上仁慈,对殿下及一众老臣恩抚礼遇有加,并无任何失德之处。现如今,百姓拥护,百官诚服,就算是陆大人尚在,恐怕也是师出无名,回天乏力了。殿下又何必为了那飘缥的“高处不胜寒”,而骨肉相残?若是先帝在天有灵,恐怕也不会首肯。老夫承蒙王爷、先皇后及陆大人的垂青,当知无不言,今骤闻王爷所欲,不甚惶恐。还请王爷看在先帝创业不易,又对您的一片拳拳关爱之心,听老夫一句劝,莫要如此意气用事。王爷今日所言,就当老夫从未听过只言片语,请王爷放心!老夫以茶代酒,先干为敬!”说完,目光掠过李晋之骤然阴暗的脸色,仰头,将杯中的茶汤一饮而尽,只觉得,那微苦的滋味直入心扉。
“如此说来,宇文大人不念旧情,竟是要和本王离心了?”李晋之那探究的,不甘的眸光在宇文泰的眉目之间来回穿梭着,“你就是不念及母后与舅舅对你曾经的恩惠,冲着本王尊你一声前辈,也该帮本王一把。等日后,本王定然不会忘记你的功勋,必定让你位极人臣,光宗耀祖。眼下,那李恪之虽以你为相,可他心里又何曾真正信赖于你,不过是沽名钓誉的手段而已。宇文大人聪明一世,切勿糊涂一时。”他低沉的声音在宇文泰的耳边不紧不慢的说着,仿佛是一把利箭,直钻他的脑髓。
宇文泰凝重的放下茶杯,挺直了脊梁,窥见了成王恼怒的神色,缓缓说道:“成王所言,请恕老夫难以从命,实乃平生所敬,唯“天地君亲师”而已。为臣之道,首在遵循圣人之言,恪守本份,忠于社稷,忠于君父,此乃为臣之首要。至于天意高远,圣心难测,非人臣所能妄议揣测?老夫遵先帝之遗命,安守本分,若明知殿下不可为,还助力谬错,那岂不是,既不配为臣,亦不配为人,老夫此心,可诏日月,恳请成王三思!”
“请问宇文大人,受恩不报,你就是这般为臣为人的吗?好一个“忠于君父”,“恪守本份”!难道你忘了,你曾经做过什么吗?还是你见利忘义,冠冕堂皇的托辞罢了?”李晋之纵声大笑,笑声在这宽大的屋子里回荡着,突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隐去,只剩下满脸的沉郁之色。
他猛然伸手抓起,那满盛着美酒的琉璃盏,狠狠的的砸向墙面。那琉璃盏带着耀目的光芒,直直碰到坚硬的墙面上,只听见“啪嗒”一声,碎片飞溅,腥红的酒液淋漓一地,仿佛是喷溅的鲜血般惊悚骇人。他瞟了一眼宇文泰那略微有些惊异的面色,眼中满是狠戾与威胁:“你既要忠于李恪之,恪守你为臣的本分,那本王就不妨让李恪之看一看,你到底是不是个本分之人?”
他凑近宇文泰,嘴里喷出的热气只扑到宇文泰的脸上:“本王若把你之前的那些事,些许的透露给李恪之,那恐怕,你不仅不能保住如今的官位,弄不好,还得抄家灭族。大人难道不知:“覆巢之下, 复有完卵乎”?”他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血腥的寒意。
那残碎一地的酒盏,和淋溅在地上、墙上黑红的酒液,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刺的宇文泰心惊肉跳,他依旧端坐沉默着,家族的荣宠,个人得失,皆系与自己一念之间。之前与陆无忌所商议的种种,虽未曾实现,却也足够新皇震怒,致自己于死地。可成王自不量力,一意孤行,无非是以卵击石,又怎会有好的下场?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何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宇文泰缓缓的起身,对着主位坐着的李晋之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声音清晰沉静:“成王盛情,老夫心领。只是老夫愚钝,才智平庸,且年事已高,不堪以成大事。成王不必强求,万勿为念,时辰既已不早,老夫不敢再扰成王雅兴,就此告辞!”说完,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出这金碧辉煌的“摘星阁”,只感到身后李晋之的目光如附骨之疽,冰冷的紧紧贴在自己的后背上。
当他踏出“楼外楼”沉重而华丽的朱漆大门,温暖的灯光和喧嚣的声音,从无数敞开的窗户里流淌出来,彰显着煌煌盛世的繁华富丽。宇文泰抬头,望向幽黑的夜空,今晚无星无月,只有地上“楼外楼”那璀璨的灯光,在黑色的天幕下闪烁着纸醉金迷,仿佛也预示着山雨欲来的前兆。
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拉的细长,渺小如一栗,飘摇似孤舟,在未知的惊涛骇浪中独自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