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的动作很快。一叠粗糙的草纸,一支削得露出木茬的铅笔,通过栅栏下方的缝隙递了进去。
铅笔滚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咔哒。”
沉重的囚室门锁被打开,栅栏门向一侧滑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浓重的霉味和人体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予恩身上尚未散尽的、新鲜的血腥味。
予恩抬脚走了进去。他沾血的左手依旧握着那把匕首,就站在门内一步的位置,没有再靠近角落那个枯槁的身影。
老头浑浊的眼睛看了予恩一眼,又缓缓垂下,落在那支铅笔和草纸上。他伸出枯树枝般、布满污垢和褶皱的手,动作迟缓,够到了那支铅笔。用另一只手,颤抖着,将最上面一张草纸拖到自己面前,铺在冰冷的地面上。
囚室里只剩下铅笔划过粗糙纸面的“沙沙”声,以及老头粗重艰难的喘息。
予恩伫立在门口阴影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头枯瘦手指下逐渐勾勒出的线条。
时间在沙沙的笔触中流逝。
惨白的光线勾勒出老头佝偻的剪影和他专注的侧脸。纸上,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渐渐清晰。
予恩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逐渐成型的脸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带着隐秘的期待。然而,随着五官细节的完善,那张脸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陌生。
不是。
不是记忆深处那个模糊却温暖的轮廓。不是那个在无数日子里陪伴他,唯一带着光的影子。
予恩眼底那点微弱的光,在看清那张完全陌生的脸孔时,倏然熄灭。
果然……是他想多了。
老头停下了笔,枯槁的手指因为用久了力而微微颤抖。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予恩,似乎在等待他的确认。
予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血污帮忙掩盖了他一些情绪波动。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陌生面孔的画像。
猛然转身,大步走向敞开的栅栏门。靴底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就在他即将迈出囚室门的那一刻,脚步却突兀地停了下。
“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角落里的老头明显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茫然。他大概从未想过,这个如今浑身浴血的人,会问出这样的话。他枯槁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嘶哑的声音。
“药……一些清热的草药”
“嗯。”予恩从鼻腔里应了一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稍后有人送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一步跨出囚室。
厚重的合金栅栏在他身后无声地、迅速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声,重新将那枯槁的身影隔绝在冰冷的囚牢里。通道两侧那些窥探的目光,在予恩重新出现时,瞬间缩了回去。
予恩快步穿过囚区通道,脚步急促。
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清洗,径直走向基地深处,那间属于汪牧的办公室。
厚重的金属门滑开。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和纸张的气息。汪牧正坐在宽大的金属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
门开的瞬间,他抬起头。
目光落在门口予恩身上——那张溅着暗红血污、尚未清洗的脸,那只垂在身侧、握着滴血匕首的左手,以及作战服上大片大片半凝固的暗色污迹。
汪牧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文件,推开椅子站起身,大步绕过办公桌,走到予恩面前。他的视线在予恩脸上和手上那刺目的血迹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微蹙起。
“怎么了?”
予恩抬眼看他,扯了一下沾着血痂的嘴角。
“没事。就是杀了个人。”
汪牧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点紧绷缓缓散去,化为了然于心的平静。他当然知道予恩杀了谁。早在予恩踏出吴二柏关押室的那一刻,消息就已经传到了他这里。他不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汪牧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情绪,“要做什么?”
予恩的目光越过汪牧。
“杭城。”他吐出两个字,“送个礼物给吴携。”他嘴角勾起,脸上露出戏谑的微笑,“顺便……成全他,去见吴三行和吴二柏。”
汪牧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几秒钟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他的目光在予恩沾满血污的脸上逡巡,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有什么话想说。最终,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极其罕见的、温和嘱咐着。
“小心点。”他停顿了会儿,强调道,“任务失败……也没事。”
予恩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即,他补充着说。
“这次,不用谁跟着了。我自己行动,方便。”
汪牧的眼神瞬间变得幽深起来。他定定地看着予恩的眼睛,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里只有冰冷的决绝,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
汪牧没有再坚持。移开目光,转身走回办公桌后。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密封的透明玻璃瓶。
瓶子里是几颗深褐色的药丸,他走回来,将小瓶递到予恩面前。
“别忘了吃药。”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平稳,目光却紧紧锁在予恩脸上,想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什么。
予恩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伸出那只还算干净的右手,自然地接过那个小瓶,动作流畅得像是演练过无数次。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瓶子,就随意地揣进了作战服胸前的口袋里。
“知道了,哥。”
汪牧的身体微僵了一下。他看着予恩沾着血污的侧脸,点了点头,声音低沉。
“去吧。”
予恩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转身的瞬间,予恩脸上那点伪装出来的平静立马冰消瓦解,被阴鸷所取代。眼底翻涌着冰冷的杀意,嘴角向下撇着,扯出一个无声的、充满嘲弄和恨意的冷笑。
呵……药?
那可不就是“药”!
只不过……那蛊,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形同虚设了。
他攥紧了口袋里的那个小瓶,冰冷的玻璃硌着掌心。他穿过冰冷空旷的通道,脚步越来越快走向自己的房间。
解决吴携他们。
然后……就该轮到他了,汪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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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门滑开又关上。予恩没有开灯,借着门外通道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径直走向床边。
他一把扯下身上那件沾满吴二柏鲜血、已经半干发硬的作战服上衣,随手扔在地上。裤子也被他粗暴地褪下,扔在一边。
他赤裸着上身,沾血的匕首被随意丢在床脚。
走进狭小的淋浴间,打开冷水阀。冰冷刺骨的水流倾泻而下,猛烈地冲刷着他苍白的皮肤和脸上干涸的血痂。
几分钟后,水流停止。他扯过毛巾,胡乱地擦干身体和头发。换上另一套干净的黑色作战服。
予恩从床下拖出一个半旧的黑色战术背包。
背上背包,甩上肩膀。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冰冷、空荡的房间,眼中没有任何留恋。
他拉开门,身影没入通道的阴影里,没有回头。脚步声在空旷冰冷的金属通道里回荡,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基地深处。
通往地面的厚重闸门在他身后缓缓开启,又在他踏出后轰然关闭,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外面,是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予恩的身影朝着杭城的方向,孤身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