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衡缓缓蹲下身,与林依芸平视。
“表哥,”林依芸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十分可怜,“我如今日日反省,是我错了,表哥,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芸娘心里只有你的份上,放芸娘出去吧。芸娘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争了,芸娘只想陪着表哥,看着瑶儿出嫁。”
短短两个多月,林依芸模样变化很大。
以往清雅如兰的一个人,如今穿着皱巴巴的中衣,领口和袖口上已有了发黄的污渍。那张秀美的脸,似被榨干了水分,苍白的皮肤上布着细密的皱纹,脸颊凹陷下去,越发显得那双眼睛骇人的大。
岁月不饶人,芸娘也老了呢!
姜衡喉结上下滚动,伸手托起女子下巴,眼里泛着泪光,“芸娘,你可知道轩儿是怎么死的?”
林依芸看他神情有异,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轩儿是被你与他找来的劫匪杀死的。”姜衡放开手,“芸娘,是你害死了轩儿呢。”
林依芸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她心里升起一丝恐惧,哭着辩解道:“表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害死轩儿,定然是薛氏......”
说到薛氏,她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薛氏母子心狠手辣,定然是她害了轩儿。”
姜衡望着林依芸歇斯底里,略有些狂乱的眼神,心里一阵阵发寒。
都到了如今这样,还是冥顽不灵。三叔说的没错,芸娘是留不得了。
这样一想,从早上一直揪着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芸娘,不要哭了。”姜衡语气难得的平静温柔,“等会我让人打水进来给你洗漱,另外换一身你喜欢的衣物。”
林依芸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他这么温和的跟自己说话,她鼻子一酸,又落下泪来,“表哥,芸娘不想被关在这里,芸娘想瑶儿,也想陪在你身边。”
“瑶儿就要出嫁了,”姜衡眸光动了动,“日后你便不用操心她。等你到了那边,好好教导轩儿。”
林依芸脑子有点懵。
姜衡已经站起身来,“你放心,我会给你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不让人打扰到你,也算是全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
“不——”
林依芸终于反应过来,她一脸恐惧,声嘶力竭道:“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从小跟着你,为你生儿育女,你不能这样对我......”
姜衡惨然一笑,起身朝门外走去。
林依芸眼神绝望不甘,她踉跄着追到门前,却被守院子的两个婆子抓住。
“表哥,表哥,姜衡——”林依芸大叫着追出门。
“呜呜......”刚到门前,便被两个守院子的婆子捂着嘴,拖进屋子。
房门再次关上,姜衡脚步顿了顿,沉重的走了出去。
六月初六,是姜瑶出嫁的日子。
按理说,女儿出嫁,生母必定要来送一送。但一直等到林家的花轿停在了门前,姜瑶也没有见到林依芸,反而是韩素素大着肚子,接受了她辞别。
陪嫁的箱子堆在墙角,统共不过三只,都是一些被褥衣物,连长辈该给的压箱底都没有。
虽然是自己求来的亲事,但这副场景,姜瑶还是忍不住鼻子发酸。
“姑娘,该上轿了。”碧桃为她盖上盖头,扶着她往外面走。
府里只挂了几只红灯笼,没有贺客盈门,也没有嫁女儿的热闹。虽说是嫁了自己心仪之人,但姜瑶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花轿离地,唢呐吹响那一刻,她的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第二日下午,姜家便让人将林娘子突然得了疾病去世的消息送了来。姜家特意嘱咐,姜瑶正值新婚,按礼俗免于奔丧。林依芸的婚事也将从简办理。
生过子女的妾室连祖坟都没进,这已经可以说明林依芸死因不是简单的疾病。
姜瑶哭红了眼,到了晚上,林方氏以姜瑶为母亲守孝为由,将她的床铺移到了旁边的小厢房,姜瑶心里悲痛,又是有苦难言,却也不敢违拗。
又过了几日,李成德将军家门前出了一桩事。
那日天刚大亮,李家门前便跪着一对披麻戴孝的年轻夫妻。年轻男子面黄肌瘦,怀里抱着一块灵牌,上书“亡妹春桃之位”;女子则是哭得肝肠寸断。
“我小姑春桃被李享害死,我夫妻二人求告无门。今日我夫妻二人就是死在这里,也要为我小姑讨回一个公道!”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李享在平阳城本就名声不佳,平日里横行霸道,调戏民女的事也没少传,只是从未闹出过人命。这下闹出人命不说,还让苦主找上门来,李家面上便不好看了。
要知道,李将军刚得了皇上重用,驻守眉州,后脚李享就闹出这样的事来,实在有些难看。
门房慌慌张张地跑进去禀报,不多时,李老夫人带着李夫人走了出来,看到门前这阵仗,脸色铁青:“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将军府门前胡闹,好大的胆子!”
年纪大的老人家,最忌讳这乱七八糟的事。更何况李将军带着三个儿子驻守眉州,那是皇上的信任也是危险之地,如今大清早就有人穿着孝服在门前又哭又闹,李老夫人直呼晦气,气的眼前阵阵发黑。
“来人,给我打出去!”李夫人亦是气得不行,大声吩咐下人道。
年轻男子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字字泣血:“夫人!草民妹妹春桃去脂粉铺子买香膏,被李享看中,几次三番调戏不成,竟将她强行抢走,我妹妹不堪凌辱投河自尽!”
“草民就一个妹妹,从小父母亦是宝贝的不行,如今就这样死了,必须要让李享给个说法。”
那媳妇更是泼辣,声音又高又细,“贵人的命是命,我小姑的命也是命,如今李享害死了人,难道就这样算了?”
李老夫人气个倒仰,李夫人赶紧扶着她,不停的为她抚着胸口顺气。她知道儿子顽劣,却没想到敢闹出人命。
但事已至此,千万不能输了气势。李夫人强作镇定呵斥,“一派胡言!我儿李享一直在青山书院读书,连回府的时间都没有,哪里有时间去集市闲逛?定是你们受人指使,故意污蔑我李家!”
那媳妇哭着掏出一件被撕烂的襦裙,丝毫不惧,“夫人,我们清清白白的人家,跟李家无冤无仇,怎么会拿家里小姑的声誉来污蔑李家,夫人这是想包庇儿子吗?”
这么多人看着,李家就算是要做什么手脚也不敢当众下手,那对夫妇又极其执拗,没有说法就是不走人。
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前来看热闹人越聚越多。
这事很快传到了京兆尹耳中,他不敢怠慢,亲自带着衙役赶来,将李家门前那对夫妇带回府衙问话,又让人去查证。
而此时在青山书院的李享得到消息,吓了一跳。他前些日子确实看上了一个丫头,只他还没有怎样,那丫头便出言不逊当面怒斥他几句。他一气之下将人掳走,没想到那丫头性子烈,出门便跳河寻了短见。
那丫头明明只有一个瞎眼老娘,他已经悄悄压下了此事,怎么又会跑出个哥哥嫂子来,而且还闹到了他家门前。
李享又急又气又不解,只是青山书院的学生出了这样的事,陆清源是断然不会姑息。还没到中午,他便将李享叫去了山长的书房。
“如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你留在书院,只会让流言更盛,污了书院的名声。”陆清源坐在书案后,目光严厉地看着李享,“你且先回府,听候官府调查。若真清白,自会还你公道;若确有其事,你便不用来了。”
李享脸色煞白,“先生,我……”
“不必多言。”陆清源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书院教的是‘礼义廉耻’,你若连基本的敬畏之心都没有,留在这里也是无益。去吧。”
李享咬着牙,悻悻地退出了书房。
回到李府时,老夫人正坐在正厅抹泪,见他进来,嗔道:“你这个孽障!我们李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惹祸精!”
李享低着头,不敢吭声。
“那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实说!”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若是你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别说你爹饶不了你,我老婆子第一个就不饶你!”
李享普通一声跪倒地上,“祖母,我……我只是想教训她一下,谁知道她那么不经吓,自己跳了河……”
“果真是你!”老夫人扬起手,终究又没有打下去,“都怪我从小惯得你无法无天,才让你闯出如此祸事......”
老夫人锤着胸口,大哭起来。
“娘,您消消气。事已至此,还是快想想怎么办才好。”李夫人有些焦急。如今京兆尹已经插手,若是真查出来,儿子怕是要入大狱了。她不敢往下想。
老夫人也明白其中利害,儿子李成德正在边关领兵,家里若出了人命官司,不仅会影响儿子的前程,李享恐怕也保不住了。
李享是她最小的孙儿,她从小宝贝着长大,若是李享出了事,她也不要活了。
“不行,绝不能让享儿出事!”老夫人猛地站起身,面色凝重,“你连夜让人去打点此事,出多少银子也不怕,只要能保住享儿。”
“另外,你赶紧给成德写信,让他立刻想办法!”
李夫人连忙点头,转身就要去写家书。
“等等!”老夫人叫住她,目光深沉,“来不及了,你让人连夜把享儿送到眉州去找他父亲和几个哥哥,让他跟着他父亲历练历练,最近一两年,不准回来!”
眉州偏远,只要人走了,时间一长,再打点一下官府,或许这事就能不了了之。
李夫人虽然舍不得,但也知道这事紧急,忙不迭答应着,连夜打点,天一亮便让人将李享送去了眉州。
几日后,李成德的请罪奏折加急送到皇上案头。上千字的奏折,他没有为李享辩解半句,通篇都在自责。
身为父亲,教子无方;身为将领,家风不正,以致犬子在平阳横行不法,惊扰百姓,恳请皇上降罪,罢黜他的兵权,将李享交由刑部从严处置。
折子里,他字字泣血,既痛陈自己的失职,又隐晦提及边关局势紧张,若他因家事被罢黜,恐动摇军心,让北狄有机可乘。
皇上看了李成德的奏折,沉吟片刻,对身边太监道:“李成德虽教子无方,但边关确实离不开他。李享年少顽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最终,皇上下了旨意:李成德罚俸一年,仍留任边关;李享由李成德带去眉州严加管教,三年内不得踏入平阳半步,若再犯事,一并严惩。”
另又让李家补偿苦主五百两银子,算是慰藉苦主失去亲人之痛。
权贵之家的子弟,终究是和寻常百姓不一样的,这算是民告官最好的结果了。苦主夫妇在府衙门前哭了一场,算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李家经此一事,虽未伤筋动骨,却也收敛了许多。最高兴的便是姜瑾辰,没有李享的处处为难,他一门心思认真读书,只想着日后能得功名,保护阿娘和阿姐。
时间过得快,转眼便到了重阳节。
姜梨花圃里的菊花已经开得泼泼洒洒。那些晏行随便买来的菊花,如今一看都是难得一见的品种。
少女系着襻膊,弯腰提着一个土陶酒坛,往一个长颈大肚瓮中倒菊花酒。琥珀色的酒液清澈透亮,散发着菊花的清香。锦儿吸了吸鼻子,“姑娘,这酒闻着就香,喝到口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姜梨一连装满三个大肚瓮,用木塞封了口,这才拿出一个小盅,倒了半盅酒液递给锦儿,“尝尝。”
锦儿将酒一口喝下,幸福的眯了眯眼。
姑娘就是这点好,再好的东西,都舍得拿给她和落英糟蹋。
她放下酒盅,意犹未尽砸了咂嘴,“好喝,若是让我敞开了喝,这一瓶也喝得下。”
“等晚上由你喝个够。”姜梨笑着将酒瓶放进提篮里,递给她,“你将这酒给王夫人、钱娘子和晏行送过去便回来。今日的事情,只会比平时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