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娜:我们都是难兄姐妹啊。苏和你后悔认识我们吗?
桃花雪落得绵密,把来路的脚印填成一片浅白。也平牵着马走在最前,他的背影比往日更沉,玄色短打外罩的狼皮披风被风掀起边角,露出腰间那枚银质狼头符——那是瓦剌贵族子弟的信物,边角被摩挲得发亮,却总被他刻意往衣襟里藏。
苏和扶着阿娅的肩,感觉怀里的人轻得像团被冻干的沙枣花,只有蓝底白花的衣襟还带着些微布料的韧。琪亚娜走了没几步就停住脚,蹲在雪地里扒拉什么。阿依娜回头时,看见她正把冻在草窠里的沙枣核往兜里揣,冻红的鼻尖蹭着发间残留的桃花瓣:“阿娅说过,沙枣核埋进土里,来年会长出会开花的树。”
阿依娜走过去,替她把兜口系紧。指尖触到琪亚娜腕上那只银镯子,是去年她从部落里带来的,镯身刻着细密的狼纹——那是也先给小女儿的满月礼,本该由乌云琪亲手为女儿戴上,却因部落迁徙,辗转托人送到了琪亚娜手里。
“还记得乌云姨吗?”阿依娜轻声问。琪亚娜点头,把脸埋进阿依娜衣襟:“乌云姨会用沙枣汁染羊毛,染出的蓝色像宣府卫的天。她说等我长到能骑小马,就教我织有桃花纹的毡毯。”
阿依娜的喉结动了动。乌云琪是父亲也先最信任的部落首领,当年琪亚娜刚满周岁,瓦剌与明廷边境冲突骤起,父亲怕战火伤了幼女,便把琪亚娜寄养在乌云部落,托乌云琪照拂。那时阿娅的母亲还在世,总笑着说:“等战事平了,让琪亚娜跟阿娅学绣桃花,一个织毡毯,一个绣花绷,凑成一对才好。”
“走了。”苏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正把阿娅的手塞进自己袖管里暖着,“爷爷说,雪天的风专往骨头缝里钻,得把活人死人的手都护好。”
阿依娜应着,拉琪亚娜起身时,看见也平正站在坡顶望风,背影挺直得像沙枣树干。他是父亲也先的长子,却总爱穿汉人的短打,腰间别着把汉人铁匠打的匕首——那是当年他随商队去宣府卫,一个老镖师送的,说“刀不分胡汉,能护人就行”。那时苏和的父亲也在镖队里,还笑着拍也平的肩:“这小子眼神亮,是块走镖的料。”
一行人踩着雪往宣府卫挪,风把琪亚娜哼的调子撕得七零八落。那是瓦剌的祝祷歌,词是“狼崽壮,鹰翅硬,阿爸的帐篷永远亮”,此刻被她改成“阿娅的针,苏和的线,我们的路要慢慢牵”,尾音软得像没晒干的羊毛。
日头西斜时,也平在背风的山坳里寻了处废弃的石屋,墙角堆着半筐干沙枣,该是前几年过路的商队留下的。苏和解开包袱,把爷爷烤的沙枣饼拿出来,刚要分,琪亚娜突然指着石屋墙上的刻痕:“看!是阿娅画的狼!”
石墙上果然有个歪歪扭扭的狼头,刻痕里还嵌着沙粒,是阿娅去年随商队路过时留下的。那时她刚学会用汉人的凿子,总说要把瓦剌的狼刻遍所有走过的路,让远方的家人知道“阿娅在这里”。
苏和摸着那刻痕,忽然想起离开驿站前,爷爷翻出本旧账册,上面记着二十年前的镖队行程:“你爹护送瓦剌商队那次,同行的有个叫也平的少年,说要去关内学打铁。”她当时没在意,此刻望着也平添柴的背影,才惊觉命运的线早把他们缠在了一起——原来也平说“认得苏和父亲”,不是客套话。
“苏和姐姐,你吃这个。”琪亚娜把最大的沙枣饼递过来,饼上的枣泥被冻得发硬,却仍透着甜,“阿娅说,沙枣饼要分着吃,路才走得远。”
苏和没接,把饼塞回她手里。火光映在琪亚娜脸上,能看见她眉骨处那颗小小的痣——和也平眉骨上的一模一样,是也先家族的印记。她忽然想起阿依娜曾说,也平小时候总护着两个妹妹,有次部落里的孩子嘲笑琪亚娜“没娘在身边”,也平抄起沙枣树枝就打,说“我妹的娘是乌云姨,比你们的娘还亲”。
“苏和。”阿依娜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溅在她手背上,她没躲,“你知道也平为什么总穿汉人的衣服吗?”
苏和摇摇头。
“父亲说,汉人的镖师曾救过他的命。”阿依娜的声音轻得像火上飘的烟,“那年父亲在宣府卫被明军误抓,是你爹带着镖队疏通关系,说‘也先是个讲道理的首领,不该困死在牢里’。后来父亲总说,‘汉人里有好人,瓦剌里也有坏人,别被族别蒙了眼’。”
苏和的心猛地一跳,摸出怀里的狼皮护符——缺耳的狼头,边缘被摩挲得发亮。阿依娜说过,这护符原是一对,另半块在也平手里。当年苏和父亲与也平分别时,把这护符劈成两半,说“将来要是走散了,凭着护符认亲”。
“所以你爹……”苏和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想起爷爷说的,爹被马匪掳走那年,怀里还揣着块瓦剌银锁,是也先送的,说“戴着它,马匪不敢伤你”。
“我娘走得早。”阿依娜往火堆里添了把雪,滋啦一声,白烟裹着火星往上蹿,“她是生阿娅时没的,父亲抱着刚出生的阿娅,在帐篷里坐了三天三夜,说‘这孩子命苦,将来要让她穿最软的毡毯,绣最艳的花’。”
苏和的手抖了一下,护符掉在火堆边,被也平眼疾手快地捞起来。他把护符递给苏和时,苏和看见他掌心那半块——果然是缺了另一只耳,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狼头。
“爹说,等找到你爹,就把护符拼起来。”也平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谁,“他总说,你爹是条汉子,护镖时敢替瓦剌商队挡刀,这样的朋友,不能丢。”
风突然转了向,卷着雪沫扑在脸上。琪亚娜被冻醒了,迷迷糊糊往阿依娜怀里钻:“阿姐,苏和姐姐是不是不高兴?她从刚才就没笑过。”
阿依娜看向苏和,见她正望着阿娅的脸出神,蓝底白花的衣襟被火烤得微微发皱,像她没绣完的桃花瓣。阿依娜把琪亚娜揽进怀里,往苏和身边挪了挪,沙粒从毡靴底滑出来,在两人中间堆出小小的丘。
“苏和,”她捡起根烧黑的树枝,在地上画了朵花,花瓣一半像沙枣花,一半像桃花,“你后悔吗?”
苏和转过头,眼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后悔什么?”
“后悔认识我们。”阿依娜的声音很轻,树枝画的花瓣被风吹散些,“要是没遇见,你现在该在驿站里绣桃花,听你爷爷讲镖队的故事,不用跟着我们这群‘瓦剌人’,抱着阿娅走这趟雪路。”
苏和没说话,伸手去够阿娅的手。那只手已经凉透了,指尖还留着绣针磨出的薄茧——上次在驿站,阿娅帮她绣绷子上的桃花,说“苏和你针脚太急,像要赶着把春天绣完”,说着就用自己的针,在她歪的地方补了几针,细密得像沙枣花的蕊。
“爷爷的樟木箱里,有块青布。”苏和慢慢开口,声音被火烤得有些哑,“是娘当年准备给我做嫁衣的,说要绣满沙枣花。可我总觉得,该加几朵桃花。”
她低头,看着阿依娜画的花:“遇见你,遇见阿娅,才知道原来沙枣花和桃花能长在同棵树上。”
琪亚娜突然凑过来,举着颗沙枣核:“就像这个!埋进土里,长出的树会开两种花!”
阿依娜笑出声,眼角有什么东西被火光照亮,快得像雪落进火堆。她把琪亚娜揽进怀里,往苏和那边靠了靠,三人的影子在石墙上叠成一团,像也平小时候盖过的旧毡毯,虽有破洞,却裹着能暖透寒夜的热。
也平往火堆里添了捆干柴,沉声道:“后半夜有暴雪,得在石屋多待会儿。”
苏和扶着阿娅往墙角挪时,看见阿娅的发间落了片桃花瓣,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像只不肯走的蝶。她想起阿娅说过,沙枣树的根在地下缠得紧,就算被风沙隔开,也能在土里悄悄说话。
“阿依娜,”苏和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你们不是瓦剌的贵族吗?为什么……”
“贵族的命,也经不住战火拆。”阿依娜打断她,指尖划过石墙上的狼头刻痕,“父亲说,族别是老天爷画的圈,可人心是自己长的。你看这狼头,是阿娅刻的,她没刻‘瓦剌’也没刻‘汉’,只刻了‘阿娅’。”
琪亚娜趴在阿依娜膝头,已经睡着了,嘴里还嘟囔着“沙枣花……桃花……”。苏和望着她,又望向也平挺直的背影,忽然明白爷爷说的“路见不平拔刀”,原来不止是镖师的义气——也平护着妹妹,阿依娜牵着阿娅的手,琪亚娜往兜里揣沙枣核,都是同一种东西,无关族别,只关“舍不得”。
风在石屋外呼啸,像有无数沙枣花在雪地里赶路。苏和把阿娅的衣襟又拢了拢,感觉怀里的人好像重了些,或许是那半朵没绣完的桃花,终于在风里,找到了该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