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娜:苏和如果你没地方去,你就到瓦剌找我好吗?
雪下得密了,把石屋的窗棂糊成一片朦胧的白。
也平在墙角用干草铺了个窝,琪亚娜抱着阿娅的胳膊蜷在里面,睫毛上的霜花被火烤得化了,顺着脸颊往下淌,像梦到了伤心事。
苏和坐在火堆另一头,手里摩挲着那枚缺耳的狼皮护符。也平傍晚时把另一半塞给了她,说“凑齐了,才算认亲”。此刻两块护符在掌心贴得紧,边缘的毛边蹭着皮肤,有点痒,像小时候爷爷用沙枣枝给她梳头发。
阿依娜往火堆里添了块松脂,火苗腾地蹿高,映亮石屋梁上悬着的旧马灯。灯架上刻着“宣德七年”,该是几十年前明军驿站留下的,玻璃罩子裂了道缝,风从缝里钻进来,带着外面雪粒打在罩子上的脆响。
“苏和,”阿依娜的声音被火烘得暖融融的,“你爷爷……驿站里就他一个人?”
苏和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护符上的狼眼凹痕:“嗯,镖队的叔伯们偶尔会路过,送些茶叶和盐。去年冬天雪大,爷爷在院里堆了个雪人,还给它戴了爹留下的旧毡帽,说‘就当你爹回来了’。”
火噼啪响着,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沙枣树。阿依娜想起去年随商队路过苏和家的驿站,远远看见个老人在门口扫雪,脊梁弯得像张拉满的弓,扫到门槛时总要用脚把雪跺实些,像是怕风把什么东西吹跑了。
“驿站的沙枣树,今年该开花了吧?”阿依娜问。
“爷爷说,沙枣树皮实,零下三十度也冻不死。”苏和笑了笑,眼里的光却像被雪压着,“他总说,等我嫁了人,就把驿站传给镖队的王伯,自己搬到宣府卫去,租个小院子,种两株桃树,说‘看够了沙枣花,也该瞧瞧桃花红’。”
阿依娜没接话,伸手往火堆里扔了颗沙枣核。核壳裂开时,冒出股淡淡的甜香,像苏和爷爷腌的沙枣蜜。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那时阿娅才刚会叫“娘”,母亲攥着阿依娜的手说:“瓦剌的草原再大,也得有个能让心歇脚的地方,你将来要是遇着投缘的人,别管她是汉是蒙,都要把毡房的门给她留着。”
风从石屋门缝钻进来,吹得火苗晃了晃。琪亚娜在梦里哼唧了一声,往阿娅怀里又钻了钻。阿娅的衣襟被蹭得歪了,露出里面缝着的小布包——苏和前天才发现的,里面裹着半捧沙枣粉,是阿娅从瓦剌带来的,说“苏和姐姐的爷爷咳嗽,冲水喝能润嗓子”。
“你说,”苏和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宣府卫的医官……真能让阿娅走得暖和些吗?”
阿依娜往她身边挪了挪,毡靴底在泥地上蹭出沙沙的响。她摸出贴身的银锁,锁身刻着瓦剌的太阳纹,是父亲也先给她的及笄礼,据说能“镇住路上的邪祟”。“我爹说,人走的时候,要是心里装着念想,就不会冷。”她把银锁塞进苏和手里,“你看阿娅,怀里揣着沙枣粉,发间有桃花瓣,她记着你爷爷,记着这一路的雪,怎么会冷?”
苏和捏着银锁,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奇异地让人踏实。她想起离开驿站那天,爷爷往她包袱里塞沙枣饼,塞得满到扣不上,嘴里念叨着“到了宣府卫,找个靠谱的郎中,要是……要是阿娅实在不行,就把她葬在有花的地方”。那时她没敢应,总觉得爷爷说的是丧气话,此刻才懂,爷爷怕的不是阿娅走,是她一个人扛不住这趟路。
也平不知何时醒了,靠着石壁磨匕首,刀刃在火光下闪着冷光。“天亮雪该停了。”他头也不抬地说,“前面三十里有个热水塘,能让阿娅暖和些。”
苏和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爹的镖旗——爷爷总把那面褪了色的旗挂在驿站门口,蓝底白花,和阿娅身上的衣襟一个料子。爹当年护瓦剌商队时,旗被马匪的箭射穿了个洞,回来后自己缝了朵桃花补上,说“瓦剌的狼旗和汉人的镖旗,本就该挨着”。
后半夜,雪果然小了些。琪亚娜睡得沉,嘴角还沾着沙枣饼的渣。阿依娜替她擦嘴时,看见苏和正对着火堆发怔,手里的绣花绷子不知何时拿了出来,蓝底白花的布面上,半朵桃花孤零零地立着,针脚比往日稳了些。
“绣得真好。”阿依娜轻声说。
苏和吓了一跳,针扎在指尖,冒出颗血珠。她慌忙把绷子往怀里藏,脸却红了:“还是歪,阿娅绣的花瓣才叫活,像刚从枝上摘下来的。”
“等到了瓦剌,我让部落里的绣娘教你。”阿依娜说得自然,像在说明天的早饭,“我们瓦剌的姑娘,会用羊毛线绣狼,用丝线绣沙枣花,你把桃花绣上去,保准比阿娅的还好看。”
苏和的手顿住了。火光里,阿依娜的眼睛亮得像草原上的星,不像在说客套话。她忽然想起爷爷说的,爹被马匪掳走前,曾给瓦剌的朋友写过信,说“要是我回不来,就让苏和认你们当亲戚”。那时她只当是爷爷编的念想,此刻望着阿依娜眼角的笑纹,忽然觉得那封信或许真的送到了。
“瓦剌……冷吗?”苏和小声问。
“冬天冷,夏天草原上的花能把脚埋了。”阿依娜掰着手指头数,“三月沙枣花先开,四月马兰花跟着冒,到了五月,遍地都是金雀花,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琪亚娜总说,那是阿娅的针掉在地上变的。”
她往苏和身边凑了凑,两人的肩膀轻轻挨着,像石屋墙角那两块靠在一起的石头。“苏和,”阿依娜的声音突然低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你要是……要是没地方去,就到瓦剌找我好吗?”
苏和猛地抬头,撞进阿依娜的眼里。那里面映着火光,映着雪影,还有点说不清的东西,像驿站后院那棵沙枣树的根,在土里悄悄往远处伸。
“我爹说,草原上的毡房,从来不怕多一张嘴吃饭。”阿依娜的指尖绞着衣角,那是件汉式的青布衫,是苏和前几天改给她的,“你要是想爷爷了,就带着他一起去。我让也平给你们搭个带花窗的毡房,朝东,早上能看见太阳从沙枣树梢冒出来,像爷爷腌的蜜枣那么红。”
琪亚娜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苏和姐姐……毡房……”。苏和望着她,又望向火堆边磨匕首的也平,他的侧脸在火光里显得柔和了些,不像平日那般沉默。她忽然想起刚遇见他们时,阿依娜把毡毯往她这边扯,沙粒在中间堆出界河,可此刻,那道埂早被两人的脚印踏平了。
“爷爷离不开驿站。”苏和低下头,指尖划过绣花绷子上的线头,“他说,那是我爹娘相遇的地方,得守着。”
“那就等你守够了。”阿依娜伸手,替她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那支沙枣木簪,“等沙枣树的花开了又落,等驿站的雪化了又积,你要是想换个地方看春天,就往北边找。瓦剌的草原上,我让琪亚娜给你种一丛桃花,你来了就能看见。”
苏和没说话,眼泪突然掉在绣花绷子上,把半朵桃花洇出个深色的圈。她想起爷爷说的“缘分”,原不是非要天天见面,是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知道有个人在等你,有个地方能让你落脚。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也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该走了,热水塘的雾气能赶早凉。”
苏和扶着阿娅起身,看见阿依娜正往琪亚娜的兜里塞沙枣核,一颗一颗,像在埋什么宝贝。“等我们到了宣府卫,”琪亚娜揉着眼睛说,“就把这些核埋在医官院墙外,等阿娅好了,我们来看它们发芽。”
阿依娜笑着点头,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未干的湿。苏和望着她们,忽然把两块狼皮护符系在一起,塞进阿娅的衣襟里——和那半包沙枣粉挨得近近的。
“走吧。”她轻声说,扶着阿娅的手紧了紧,“爷爷说,路再远,只要心里有个盼头,脚就不会软。”
也平牵着马走在最前,马蹄踏过融雪的泥地,溅起的水花带着点暖。琪亚娜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嘴里数着兜里的沙枣核,数到第七颗时,突然回头朝苏和喊:“苏和姐姐,到了瓦剌,我教你骑小马!”
苏和笑着应了,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远处热水塘的雾气,暖得像爷爷熬的沙枣粥。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阿娅,蓝底白花的衣襟在风里轻轻晃,像只正要展翅的蝶。
阿依娜走在她身侧,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挨得很近,像两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沙枣树,根在地下缠得紧,哪怕风雪再大,也能一起往有光的地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