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娜握着苏和的手:“你觉得咋样?要不你们今天晚上……那个”
灶膛里的火渐渐缓了,火苗蜷在柴薪根部,映得铜壶底泛着层暖光。苏和正用布巾擦着溅在灶台上的水渍,指腹蹭过冰凉的石面,忽然被一只带着薄茧的手轻轻覆住——是阿依娜。
她的掌心还留着马鞭的糙意,却裹得极轻,像怕碰碎了初春的冰碴。苏和的手猛地一颤,布巾“啪嗒”掉在地上,沾了圈灰。她慌忙想抽回手,指尖却像被磁石吸住似的,刚蜷起半寸,又被阿依娜轻轻按住,脸颊腾地泛起热意,眼睫垂得更低,几乎要贴上鼻尖。
“你看也平那小子,”阿依娜的声音从头顶漫下来,混着廊外的风,软得像刚化的雪水,“劈柴时特意把细枝留着,说你烧火怕烫着手;方才去井台,绕着琪亚娜晒的帕子走,生怕踩脏了——他心里有数,就是嘴笨,像头闷头吃草的犍牛,好东西都藏在犄角上,不细看瞧不见。”
苏和的指尖蜷了蜷,触到阿依娜掌心的纹路,像摸到了沙枣树干的沟壑。她望着灶门里跳动的火星,耳尖却红得要滴出血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磨得布面起了层细毛。想起也平擦炕沿时的样子,她忽然把脸往灶膛方向偏了偏,仿佛那点暖光能遮住发烫的脸颊。
“我知道你顾虑啥。”阿依娜往灶里添了根细柴,火苗“噌”地窜高,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贴在一起的两丛春草,“远嫁的路长,可人心要是近了,再长的路也能踏出花来。当年我娘从土尔扈特部嫁过来,陪嫁的骆驼队走了三个月,可我爹每次说起,都只记着她把沙枣树苗裹在毡子里带来的模样——那树苗现在还在大汗的帐外呢,每年结的果子甜得能酿蜜。”
苏和的喉间发紧,想说“姐姐说笑了”,舌尖却像打了个结。她偷偷抬眼瞟了瞟窗外,又飞快低下头,鬓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了半张脸,只露出微微抿紧的唇。灶膛里的火星噼啪跳着,倒像是替她把没说出口的话,都化作了细碎的声响。
“你看琪亚娜,”阿依娜忽然笑了,往窗外瞥了眼,笑意里却藏着点涩,“前儿还抱着阿娅的绣绷子哭,说这桃花绣不完了,转头就把绷子收进樟木箱,垫了三层毡子,比护着自己的银镯子还上心。人啊,总得往前看,不然对不起走了的人。”
苏和的指尖沾着点灶灰,被阿依娜轻轻擦掉。她的动作很柔,像在拂去花瓣上的晨露:“苏和妹妹,我不是逼你。瓦剌的习俗,若是心里认了谁,会在逝者灵前守一夜,算是把心事告诉先人。阿娅待你亲,跟亲妹妹似的,她要是能看见,定盼着你有个好归宿。”
苏和的脸“腾”地红透了,像被正午的日头晒过的桃花。她猛地往后缩手,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吱呀”一声,慌得她差点站起来,又强按住膝盖坐下,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才没让自己逃开。
“我知道你们汉人讲究多,”阿依娜的声音放得更低,像风扫过草叶的私语,“要不你们今天晚上……就一起在东厢房守着?不用做啥,就着灯看看阿娅的绣绷子,说说话。”
苏和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脖颈处的红痕一路蔓延到衣领里。她含糊地“嗯”了一声,又慌忙摇摇头,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细若蚊蚋的一句:“我……我先去看看阿娅的绣绷子。”说着猛地站起身,转身时裙角扫过灶台,带倒了半摞碗碟,叮当作响里,她几乎是踉跄着往东厢房走,背影里全是藏不住的慌乱。
东厢房里,琪亚娜正坐在炕边给灵前添沙枣枝,看见苏和进来,眼尖地瞧见她发红的耳根,嘴角刚要扬起,就被苏和慌乱的眼神制止了。苏和往灵位旁挪了挪,手指捻着绣绷子上的丝线,半天没敢抬头,直到也平抱着木箱进来,她才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往炕角又挪了寸许,留出大段空隙。
也平把木箱放在地上,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瞬,又慌忙移开,耳根红得比苏和更甚。两人隔着半丈远坐着,中间的油灯明明灭灭,倒像是把空气都烘得发烫。琪亚娜在一旁看得着急,假意咳嗽两声,用胳膊肘撞了撞苏和,苏和却把脸转向灵位,假装研究那半朵桃花绣,指尖却抖得差点扯断丝线。
晚饭时,阿依娜说让也平和苏和守夜,苏和握着粥勺的手猛地一歪,半勺粥洒在衣襟上。她慌忙用帕子去擦,帕子却没拿稳,掉在地上,正想去捡,也平已经弯腰拾起,递过来时两人指尖一碰,又像触电似的缩回,苏和的脸瞬间红得像窗外的晚霞,低着头不敢再看他。
夜色渐深,马灯的光在窗纸上晃。苏和坐在炕沿,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也平往油灯里添了点油,火苗跳了跳,他低声说:“你要是困了就歇会儿。”苏和摇摇头,喉间“唔”了一声,却没敢抬头。
不知过了多久,苏和的眼皮渐渐发沉,头不自觉地往旁歪了歪,眼看要撞上墙壁,也平伸手想扶,又猛地停在半空,手在身侧攥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往她那边挪了半寸。苏和惊醒时,发现自己离他只有尺许远,慌忙往旁挪,却没留神碰倒了灵前的香炉,香灰撒了些在毡毯上。
“我来收拾。”也平立刻伸手去擦,苏和也慌忙去拂,两人的手在毡毯上碰到一起,这次谁都没立刻缩回。苏和的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像摸到了熟悉的沙枣树干,她的心跳得飞快,却慢慢松开了攥着衣角的手,轻轻覆在他那道带疤的手上。
他的手猛地一颤,却没抽回。两只手在油灯下交叠着,苏和的指尖微微蜷着,带着点不知所措的僵硬,却终究没再移开。窗外的风呜呜吹着,灯影里,她的眼睫垂着,像栖着只羞怯的蝶,终于在沉默里,慢慢舒展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