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抵驿站歇脚,阿依娜问苏和:“你看也平咋样?”
春分刚过,路畔的柳丝已抽了新绿,沾着融雪的潮气,在风里轻轻晃。也平牵着马走在最前,马蹄踩过解冻的泥地,溅起的水花里裹着草芽,落在他汉式短打的裤腿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绿。苏和扶着阿娅的肩,感觉怀里的人轻得像片刚舒展的柳叶,蓝底白花的衣襟扫过路边的蒲公英,带起细小的绒毛,飘向远处泛着嫩黄的麦田。
“前面就是驿站了。”也平回头时,额前的碎发沾着晨露,他抬手抹了把脸,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檐下能晒暖,后院的井该化冻了。”
驿站的木门虚掩着,门轴处钻出几丛新草,推开时“吱呀”声里混着草叶的沙沙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院里的粮囤塌了半边,露出去年的麦秸,绿苔从石磨缝里漫出来,像给磨盘镶了圈翡翠。磨盘边的沙枣树抽了新芽,紫红的嫩芽裹着黏液,苏和伸手碰了碰,指尖沾着点涩涩的甜——这是爷爷说的“春味”,比蜜淡,却更让人记挂。
也平先把阿娅抱到东厢房的土炕上,炕沿的薄灰里嵌着几粒麦壳,他用袖子擦了三趟,直到露出木色,才从马背上卸下毡毯铺上去。
琪亚娜跟进来时,手里攥着束刚掐的迎春,金黄的花瓣沾着露水,她往阿娅发间插了朵,说“这花比去年乌云部落的沙枣花艳,阿娅肯定喜欢”。苏和瞥见她攥花的手——指节泛白,把嫩黄的花瓣捏出了水痕,连带着发间那支汉式玉簪都歪了。那玉簪是朱祁钰送的,簪头缠枝纹里卡着点宫里的龙涎香,风一吹,淡香混着院里的草气漫过来,像春日里的一阵暖熏。
苏和在灶房寻到个破口的铜壶,井台边的冰刚化透,井水泛着粼粼的光,舀起来时能看见水底的细沙在晃。
火石擦了两下就燃了,火苗舔着壶底,映得她脸颊发烫,像被正午的日头晒过。窗外传来阿依娜的声音,她正指挥也平把行李搬到廊下晒,“那包新收的沙枣芽别受潮,晾干了能泡茶”“琪亚娜的银镯子放灶台上焐焐,春寒浸骨头”。话音刚落,就听见琪亚娜小声嘟囔:“早收好了,比姐姐你当年藏陈友大哥送的杏花笺还仔细。”
水开时,壶盖“突突”跳着,热气裹着水汽漫出来,在窗玻璃上凝成细珠,顺着木框往下淌,像春天的小雨。苏和端着铜壶往厢房走,刚到门口就撞见阿依娜。她正对着廊下的燕子窝出神,指尖捻着片刚落的柳叶,看见苏和,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草汁:“这驿站的春气足,比石屋里的雪味好闻。”
苏和把铜壶递过去,指尖碰到她的手,两人都缩了一下——阿依娜的掌心带着马鞭磨出的薄茧,像沙枣树干的纹路;苏和的指腹留着绣花针的软痕,像刚剥的春笋。阿依娜接过壶时,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从额角的碎发到下颌的绒毛,像数着她发间沾的迎春花瓣。
“苏和妹妹,”阿依娜清了清嗓子,声音里裹着点春风的软,“你芳龄几何了?”
苏和愣了愣,壶底的热气熏着下巴,让她想起爷爷说“春日渐长,姑娘家的年纪也该见光了”。望着阿依娜眼里的光,她低声道:“十七。”
“十七,正是抽条的年纪。”阿依娜点点头,朝廊下努了努嘴。也平正在劈柴,斧头落下去,木柴裂开的声音混着远处的鸟鸣,像春溪撞在石头上。“你看也平这小子咋样?”
苏和的目光刚触到也平的背影,就像被暖阳烫了似的收回来。他换了件瓦剌式的薄皮袄,领口敞着,露出里面汉人的青布中衣,腰间的汉人匕首随着动作轻晃,和他沉稳的背影透着点不搭的和谐——像院里的沙枣树,枝桠是草原的苍劲,新芽却带着汉地的柔。
“他……他挺好的。”苏和的声音细得像柳丝,“能劈柴,能牵马。”
阿依娜笑了,往她身边凑了凑,灶房的烟火气混着发间的沙枣芽香飘过来:“他不光会这些。他是瓦剌的大汗,将来要护着草原上的牛羊和帐篷。”她顿了顿,望着也平弯腰搬柴的样子,脊梁挺得像初春的白杨,“虽没打过几场仗,可你看他背影,宽肩窄腰,随我父亲也先。当年土木堡的风再烈,我父亲的脊梁也没弯过。”
苏和的手猛地一颤,铜壶里的水溅出来,落在手腕上,温温的不烫人,却像有只小蚂蚁顺着皮肤往上爬。她想起爷爷樟木箱里的旧账册,某页记着“正统十四年春,土木堡,镖队归七人”,字迹被泪洇得发皱,旁边画着朵小小的桃花——那是爹的笔迹,他总说“春天走的人,来年花开时会回来看看”。
“你是读书人吧?”阿依娜没注意她的异样,指尖卷着衣角的流苏,“该知道土木堡的事。你觉得我们瓦剌的打仗风格?是不是像草原的春风,来得直接?”
苏和低着头,盯着地上的水痕弯弯曲曲漫过砖缝,像条寻路的小溪:“爷爷说,打仗是寒冬里的霜,不管落在谁的地里,苗都要枯。”
阿依娜愣了愣,随即拍了拍她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过来:“你说得对。我父亲后来总说,刀出鞘容易,收鞘难。”她望向也平的背影,声音轻了些,“也平二十了,早该娶妻生子。可瓦剌的部落首领们盯着他的婚事,想把女儿塞过来当纽带。”
日头爬高了,阳光从驿站的破窗棂斜照进来,在地上织出金网,网住几粒飞尘。也平劈完最后一根柴,直起身捶了捶腰,阳光落在他发间,像撒了把碎金,晃得人眼亮。
“可我觉得,他该娶个让他甘愿收鞘的人。”阿依娜的目光转回来,落在苏和脸上,像打量刚抽条的树苗,“你看他擦炕沿时,那么粗的手,轻得像拈着花。他心里有数,就是嘴笨,说不出来。”
苏和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漫到颈项,像被春阳晒透的桃花。她攥着铜壶的手紧了紧,壶身的温度暖得掌心发酥:“阿依娜姐姐,你突然说这些……”
“我是替他着急。”阿依娜笑得眼角起了褶,“你看你,十七了,眉眼像晨露里的花,手又巧,绣的桃花能引来蜜蜂。你们俩站在一起,像沙枣花配着桃花,都是能结果的好兆头。”
“我不想那么快嫁人。”苏和的声音带着点颤,像被风吹晃的迎春,“我家里人都没了,可我是苏家的人,根在山西一带。远嫁瓦剌,清明回来给爹娘上坟,要走断多少路……”
话没说完,廊下传来琪亚娜的笑。她攥着那束迎春凑过来,花瓣上的露水蹭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苏和姐姐脸红啦!像阿娅绣绷子上的桃花!”
阿依娜朝琪亚娜使了个眼色,琪亚娜立刻接话:“十七岁不小啦。我姐姐十五岁见着陈友大哥,眼睛亮得像草原的星星,藏都藏不住。”
阿依娜拍了她一下:“就你嘴快。”
琪亚娜吐了吐舌头,忽然想起什么,脸也红了,低头绞着衣角。
阿依娜瞥见她发间歪着的玉簪,忽然想起前几日清晨,看见琪亚娜对着溪水梳头,簪子歪了也没察觉,嘴里还哼着汉人的小调,调子软得像化了的蜂蜜。此刻那簪头的龙涎香混着阳光,竟真飘出甜丝丝的味,像灶上熬的沙枣粥。
“你当我瞎?”阿依娜故意板起脸,目光在她发间停了停,“前儿你晾的帕子,带着龙涎香,招得蜜蜂围着转,还说不是皇上送的?”
琪亚娜的脸更红了,手忙脚乱去扶玉簪,指尖碰着簪头时,忽然想起朱祁钰替她簪花的样子——他的手指带着书卷气,碰到她耳尖时,她像被春蛰的虫儿似的缩了缩,他却笑了,说“琪亚娜的耳朵比杏花还嫩”。喉间发紧,半天说不出话,只能跺脚:“姐姐就会取笑我!”
“取笑你?”阿依娜伸手替她把玉簪扶正,语气带点调侃,“等将来见了皇上,我还得谢他把我野丫头教得会哼汉曲儿了。”
琪亚娜的耳朵红得像熟沙枣,往苏和身后缩得更紧,肩膀却悄悄松了,嘴角抿着点藏不住的笑。苏和看着这姐妹俩,忽然懂了阿依娜的意思——有些心事像春草,不用特意说,风一吹,就漫得到处都是。
她趁这功夫往灶房退,想找口水压一压心里的热。刚挪到门口,就听见也平的声音从院里传来:“水够吗?我再去井里打一桶。”
苏和抬头时,正撞见也平望过来的目光。他的眼睛亮得像春水,看见她脸红,自己先别过了头,耳根泛起点红,转身时脚在门槛上磕了下,却只攥紧水桶,没吭声。
琪亚娜“噗嗤”笑出声:“你看他!”
苏和没笑,心里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咚咚咚撞得厉害。
她望着也平打水的背影,他的胳膊肌肉分明,提水桶时却特意放轻动作,怕溅起的水花打湿廊下的包袱——那里裹着阿娅没绣完的绷子,蓝底白花的布面上,半朵桃花正等着抽芽。
她忽然想起爷爷说的“靠谱的人,看他做事就知道”,爹当年护镖,也是这样,话少,却把商队的每袋货物都捆得结实,连绳结都打得规规矩矩。
“苏和妹妹,”阿依娜走过来,声音软得像春风,“我不是逼你。瓦剌的草原能种沙枣树,驿站的院子也能栽狼尾草。你要是愿意,让也平在驿站旁搭个毡房,一半汉瓦,一半瓦剌,既不耽误你上坟,也不耽误他回草原。”
苏和没说话,走到灶房舀了瓢井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水顺着嘴角淌,滴在蓝底白花的衣襟上,像落下几颗透明的星。她望着窗外,也平正把井水倒进缸里,阳光透过他的指缝漏下来,在水面碎成一片金,晃得人眼晕。
远处的麦田泛着新绿,刚返青的麦苗在风里点头,像无数双小手在招摇。苏和忽然觉得,爷爷说的“缘分”,或许不止是人与人的牵绊,还有汉人与瓦剌的毡房,桃花与沙枣花,能在同一片春光里,慢慢长成想要的样子。就像这麦苗,不管去年冬天多冷,到了春天,总要起身。
也平灌完水,转身时又撞见苏和的目光。这次他没躲,把水桶往墙上靠了靠,低声道:“灶膛的火该添柴了,我去抱点。”他的声音带着点哑,像被风吹过的柳梢。
苏和的心跳愈发急促,却并未再低头。她凝视着他走向柴堆的背影,宽阔而坚实,仿佛能够抵御所有的春寒,突然间觉得阿依娜的话语,似乎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至少那“一半汉式一半瓦剌式”的毡房,听起来犹如爷爷缝补了又缝补的旧棉被,虽不精美,却蕴含着令人安心的温暖。
檐角的燕子归来,在巢边“叽叽”鸣叫,衔来新泥和草叶。驿站的庭院中,沙枣核在泥土里悄然膨胀,桃花瓣飘落在井台上,与瓦剌的狼尾草种子交织在一起,正期盼着一场春雨,好一同萌发。添柴的火光从灶房窗棂透出,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宛如春日里缓缓舒展的叶片,轻轻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