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里的絮语
灶房的铜壶刚沸过一轮,阿依娜用铜勺舀了两碗奶茶,蒸腾的热气裹着奶皮子的香,漫过东厢房的门槛时,正撞见苏和往炕角挪的动作。
她把碗往炕桌上一放,瓷碗碰着木桌的轻响里,目光在两人之间那道能再坐进一个人的空隙上打了个转,嘴角弯出点了然的笑意。
“夜里凉,我让琪亚娜多铺了层毡子。”阿依娜脱了鞋上炕,故意往苏和身边挤了挤,把她往也平那边推了半寸,“你俩靠里坐,我睡外头挡挡风。”
苏和的肩膀刚挨着也平的衣袖,像被烫着似的往回缩,却被阿依娜用胳膊肘轻轻顶住:“炕就这么宽,难不成让我蜷成虾米?”她转头冲刚进门的琪亚娜使了个眼色,“你也上来,挤挤暖和。”
琪亚娜憋着笑爬上炕,故意挨着也平坐下,膝盖抵着他的腿也不挪开,手里还抱着个装沙枣干的木盒:“苏和姐姐尝尝这个,前儿晒的,甜得很。”
她往苏和手里塞了把枣干,指尖划过苏和发烫的手背,“也平哥今天劈柴时,还捡了几块红玛瑙石,说给你压箱底——他就这点好,心里想啥,嘴上说不出,都变成石头子儿揣着。”
也平的耳根红得快要渗出血来,手在膝盖上蹭了蹭,想说“不是特意捡的”,喉咙里却像堵了团羊毛,半天只憋出个单音节。苏和把枣干往嘴里塞,甜意漫开时,却觉得脸颊更烫,余光里总瞥见也平垂着的眼睫,长而密,像山雀的尾羽。
油灯的光渐渐软下来,阿依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阿娅生前的事,说她总把绣到一半的帕子忘在柴房,说她偷偷给也平补磨破的靴底时,针脚歪得像爬动的虫子。
琪亚娜时不时插句话,说到也平笨手笨脚学编草绳,想给苏和编个坐垫却编出个歪歪扭扭的蚂蚱,苏和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抬眼时正撞上也平望过来的目光,两人像受惊的鹿似的同时低下头,炕席上的纹路都被盯出了花。
“困了就睡吧。”
阿依娜吹了灯,黑暗里只剩窗纸上透进的月光,“我这老骨头经不起熬,先眯会儿。”她说着往琪亚娜那边靠了靠,胳膊肘却在暗中捅了捅也平的腰。
也平的身体僵了僵,鼻尖能闻到苏和发间的皂角香,像夏日里刚割的青草。
他的手在被角下蜷了又蜷,琪亚娜的脚在毡子底下轻轻勾了勾他的脚踝,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他深吸一口气,借着翻身的动作往苏和那边挪了寸许,指尖刚碰到她的衣袖,就感觉她的肩膀猛地绷紧了。
“天凉。”
他憋出三个字,声音比蚊子哼还轻,手却像被风推着似的,慢慢往她那边伸,终于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搭了一下。
苏和的指尖猛地蜷起,像攥住了团滚烫的火炭。
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没了力气,那温度顺着皮肤漫上来,烧得她心跳都乱了节拍。黑暗里能听见琪亚娜均匀的呼吸声,还有阿依娜翻了个身的动静,她的喉咙发紧,连动一下都觉得浑身发僵。
也平的手渐渐收紧,像怕她跑掉似的,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有劈柴磨出的茧子,蹭得她皮肤发痒,却奇异地让人安心。苏和闭着眼,感觉他慢慢往这边靠,胸膛几乎要贴上她的后背,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颈窝,像春天的风拂过刚抽芽的草。
就在她快要松开紧绷的神经时,也平忽然伸手,轻轻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啊!”苏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猛地弹起来,胳膊肘不知撞到了什么,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阿依娜“哎哟”的惊呼,伴随着一阵慌乱的窸窣声。
“咋了咋了?”琪亚娜慌忙摸起火折子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只见阿依娜半个身子掉在炕下,正手忙脚乱地往起爬,额角红了一片。苏和站在炕中间,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又红又白,看见阿依娜的样子,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对不起!阿依娜姐姐!我不是故意的!”苏和慌忙跳下床去扶她,手指都在发抖,“都怪我……我不是有意的……”
阿依娜揉着额角笑了,眼里却没半点怪罪:“没事没事,老骨头经摔。”她被苏和拉上炕,故意揉着腰哼唧两声,“你这丫头,劲倒不小,跟受惊的小母马似的。”
苏和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滚烫的:“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太快了。”
她吸了吸鼻子,看向也平,他正手足无措地站在炕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知道也平是好人,可……可这样太急了,我心里发慌。”
琪亚娜递过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姐姐们没逼你,就是……”
“我知道你们是好意。”苏和打断她,声音带着哭腔,却慢慢稳了下来,“真要我做也平的媳妇,也不是不行。但我是汉人,我们那边有我们的规矩。”
她抬起头,眼里还挂着泪,却透着股认真劲儿,“首先,要过户口。我爹娘不在了,可祖籍不能丢,得在中原那边有处房子,不然将来我想回去扫个墓,都没个落脚的地方。”
也平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忙不迭地点头:“我去盖!明年就去中原盖房子!”
“还有。”
苏和看了他一眼,脸颊微红,却还是梗着脖子说下去,“要八抬大轿娶我。我不能稀里糊涂的……稀里糊涂的就把自己交出去。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婚宴要办得明明白白,让十里八乡都知道,我苏和是正经嫁给也平的。”
她吸了吸鼻子,看向阿依娜和琪亚娜,眼里带着点委屈,又有点倔强:“要是连这些都做不到,那……那我就不认你们当姐姐了。”最后那个“哼”字说得又轻又软,倒像是撒娇,没什么底气。
阿依娜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这有啥难的?也平,听见没?明年就去中原盖房子,盖得亮亮堂堂的,再请八抬大轿来——咱们瓦剌的汉子,娶媳妇就得风风光光的。”
也平的脸涨得通红,用力点头,手在身侧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了白,眼里却亮得像落满了星星。
苏和看着他的样子,心里那点慌乱慢慢散了,脸颊却又烫了起来。她低下头,用帕子捂住脸,只露出通红的耳根,在油灯的光晕里,像颗刚熟透的沙枣。窗外的风还在吹,却好像没那么凉了,炕席上的暖意慢慢漫上来,裹着淡淡的奶香味,把这一室的絮语,都酿成了甜甜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