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平看着苏和的身影消失在毡房外的月光里,春风卷着草叶的潮气扑进来,他鼻尖动了动,忽然觉得那股子中原女子特有的、带着皂角香的气息,混着草原的土腥气,竟有些让人烦躁。
他眼角扫过炕角——其其格和阿吉挤在一床小毡子里,小脸睡得红扑扑的,阿吉的手指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沙枣干。琪亚娜刚起身给他们掖了掖被角,此刻正揉着眼睛往这边看。
也平没管这些,几步跨到炕边,伸手就去拉阿依娜的胳膊。阿依娜睡得正沉,被他拽得一个激灵,睁眼就骂:“作死呢?爪子这么重!”
“姐,你出来。”也平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股子按捺不住的火,拽着她往毡房角落的草垛边挪。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刚好照见他紧蹙的眉头,“我瞅着苏和那规矩,实在憋得慌。”
阿依娜刚醒的迷糊劲儿被他这句话冲散了,拢了拢衣襟:“又怎么了?”
“啥八抬大轿,啥中原房子,”也平往苏和离开的方向瞥了眼,喉结滚了滚,“草原上的姑娘,看中了直接抢回毡房,生米煮成熟饭,哪来这么多弯弯绕?我看不如……”他压低声音,像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趁哪天她单独在河边洗衣裳,我直接把人扛回来。反正她身子骨弱,反抗也没用,等有了娃,还能不认我?”
“你敢!”阿依娜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慌忙捂住嘴,扭头看了眼炕角的孩子,才咬着牙瞪他,“也平你脑壳被狼舔了?苏和是汉人!是读过书、家里世代做官的汉人!你当是咱们草原上那些追着羊群跑的丫头?”
她伸手戳着也平的额头,指尖带着力气:“忘了去年鞑靼人把她绑去乱石岗的事?就算没对她做啥,那也是因为咱们父亲与鞑靼大汗脱欢有过靶子之交,当年脱欢落难,是父亲拼死护他周全,他们才不敢真伤了苏和。可即便如此,她被捆在马背上颠簸了三天,回来时手腕上的勒痕紫得像冻坏的葡萄,夜里抱着膝盖坐了半宿,嘴里反复念叨‘身子脏了可怎么见人’——汉人姑娘的脸面比命还重,你要是真敢动强,她能一头撞死在石头上!”
也平梗着脖子反驳:“那她也没真受啥实质委屈,鞑靼人最后不还是把她放回来了?”
“放回来就没事了?”阿依娜气得发抖,“苏和祖上要是有做官的跟皇上沾亲带故,你这一下,是想让瓦剌与大明的关系彻底破灭!当年好不容易换来的互市,你想亲手砸了?”
“凭啥啊?”也平更纳闷了,挠着后脑勺嘟囔,“就苏和她一个人,能有那么大分量?大明朝皇上难道光听她的?再说……”他压低声音,往琪亚娜那边瞥了眼,“我二姐和皇上那档子事,我都听说了,咱们身上也有皇族血脉,还怕他们不成?”
话音刚落,琪亚娜突然从草垛后站了出来,方才的冷静荡然无存,脸颊涨得通红,眼里像淬了冰。没等也平反应过来,“啪”的一声脆响,巴掌已经落在他脸上。
“你怎么也知道这件事?!”她声音发颤,又羞又急,攥着拳头的指节泛白,“不许胡说!没有的事!”
也平被打懵了,捂着脸后退半步,愣愣地看着她:“我……我就是听老人们闲聊时说的……”
“闲聊也不许听!”琪亚娜眼眶泛红,扭头扒着窗缝透气,辫梢的红绸剧烈地晃着,“当年是为了拖延徐有贞的追兵,我才挺身而出。却不料等来的是皇上朱祁钰。我不过是在他收缴兵权之前,说服了他而已,根本没有那些龌龊事,是你想太多了!”
阿依娜赶紧打圆场,拽住还要争辩的也平:“琪亚娜说得对!不然我们怎么能好好活着站在你面前?路上收的阿吉和其其格,还有桑吉——咱们瓦剌先锋走丢的孩子,连小古丽都算上,若真有那些闲话里的事,哪能容得下我们带着这些孩子安稳过日子?”
她瞪着也平,语气重得像敲毡房的木杆:“草原上的规矩,女子的名节比勒勒车的轮子还重,你把这种事挂在嘴边,是想让瓦剌的姑娘们都被人戳脊梁骨吗?真要传到中原去,说瓦剌的姑娘们攀附皇权,你让边境的互市怎么开?让族里的姐妹怎么嫁人?”
“苏和的事更不许你胡来。”阿依娜话锋一转,眼神愈发严厉,“她苏家在中原做官的人多,真要闹起来,郭一平将军的铁骑三天就能踏到克鲁伦河。到时候别说是你,整个瓦剌部都要跟着遭殃!”
其其格被这阵仗吓得眼圈发红,往阿吉怀里缩了缩,小声问:“苏和姐姐……是不是被鞑靼人吓坏了?”
阿依娜立刻放软了声音,走过去摸了摸孩子的头:“早没事了,其其格乖乖睡,苏和姐姐现在有咱们护着,谁也不敢再欺负她。”她转头瞪也平,“听见没?连孩子都知道心疼人。你要是敢胡来,我就用家法抽你的脊梁骨——当年你偷骑父亲的白骆驼,我是怎么用马鞭抽你的,忘了?”
也平的脸又红又肿,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像被春风吹过的山丹丹。他踢了踢脚下的草屑,声音闷得像堵了团羊毛:“我……我就是说说。”
“说说也不行!”阿依娜和琪亚娜异口同声。
毡房外传来苏和的脚步声,带着露水的湿意,一步一步踩在草地上,轻得像春天刚醒的蝴蝶。也平猛地闭了嘴,往墙角缩了缩,被打红的半边脸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琪亚娜慌忙理了理衣襟,往炕边退,低声道:“快回西厢房去,别让苏和看出啥来。”她弯腰抱起打哈欠的阿吉,又冲其其格眨了眨眼,“咱们继续睡觉,就当啥也没听见。”
阿依娜往门后站了站,理了理褶皱的衣襟,等苏和掀帘进来时,脸上已换上了平日的温和:“外面风大吧?快进来暖和暖和,炕还热着呢。”
苏和的发梢沾了些细碎的草叶,脸颊被夜风吹得泛着粉,她往炕边挪时,眼角余光瞥见也平正低着头往门口走,半边脸红得有些奇怪,像是被蚊虫叮咬过。
春风从帘缝里钻进来,带着远处河冰融化的潮气,悄悄卷走了毡房里的紧张,只留下炕炉里炭火偶尔爆出的轻响,混着孩子们渐渐均匀的呼吸,融进了后半夜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