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划破魔宫夜空的尖锐警报,最终在玄苍近乎毁灭性的威压下,被强行碾碎。入侵的气息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在触及魔宫核心之前便被蒸发得一干二净。然而,那一声源自遥远时空,直抵灵魂深处的呼唤——“源”,却像一根无形的、冰冷的刺,扎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深处,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隐秘伤口。
风波之后的日子,透着一种诡异的安宁。仿佛那晚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幻梦,被强行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去。
清晨,宁念在一片温暖如春的锦被中醒来。寝殿内静谧无声,只听得见窗外偶尔传来的魔鸟啼鸣。她下意识地伸手向身侧探去,却只摸到一片微凉的空虚。
她缓缓坐起身,墨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滑落肩头。视线在宽阔华美的寝殿内逡巡一周,最后,定格在了不远处那扇巨大的落地窗边。
玄苍一袭玄色寝袍,背对着她,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晨曦的微光中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淡金色轮廓。他微微垂着头,手中竟捧着一本人界才有的线装书册,那专注入神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正在参悟什么足以颠覆三界的绝世魔功。
宁念心中升起一丝好奇,她悄悄掀开被子,赤着一双白皙的脚,踩在冰凉但柔软的黑曜石地砖上,一步一步,像只偷腥的猫儿,悄无声息地凑了过去。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那书页上画着些她也认不全的花花草草,旁边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应是出自人族女子之手。书页已经有些泛黄,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岁月的气息。
书名——《人界百草纲目》。
这倒也寻常,可玄苍修长如玉的手指,正点在其中一页上。宁念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那页顶端的几个大字,赫然写着——“孕期须知”“安胎良方”“幼儿滋补”……
宁念的呼吸猛地一滞,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从脖颈直冲上脸颊,烧得她耳根都开始发烫。
更让她面红耳赤、啼笑皆非的是,在那些娟秀的汉字旁边,竟是用一种截然不同、苍劲有力的古老魔族文字,做了详尽无比的批注。那些批注笔力峥嵘,锋芒毕露,一笔一划都透着主宰天地的霸道,此刻却在认真地分析着“xx草性温,可固本培元,但需以无根水熬制”“xx果有安神之效,然与炎晶相克,切记”……
那逻辑之严谨,条理之清晰,简直像是在部署一场决定魔界存亡的战争。
“你……”宁念刚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就觉得自己的脸颊快要熟透了。
玄苍连头也未回,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军务:“此书言,人族女子有孕,初期多食酸物,忌辛辣油腻。魔界的炎果与火鳞鱼,看来要从你的膳食中剔除了。”
宁念张了张嘴,看着他无比认真的侧脸,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口却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泛起细细密密的甜。
从这一天起,整个魔宫上下,似乎都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狂热之中。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位对玄苍忠心耿耿、事无巨细的大总管。他每日早中晚三次,雷打不动地亲自端着一个黑玉托盘进来。托盘上不再是单纯补充灵气的补品,而是一碗碗黑乎乎、气味古怪、但无一不散发着惊人灵气的汤药。
他每次都恭恭敬敬地将汤碗呈到宁念面前,嘴上说着万年不变的说辞:“夫人,这是尊上吩咐,为您调养身体的。”可那双在魔宫中阅人无数、老谋深算的眼睛,却总是控制不住地往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瞟来瞟去,那暗示的意味,简直比碗里的药还浓。
宁念每次都在他那“您懂的”眼神中,硬着头皮把那些味道一言难尽的汤药喝下去。
紧接着,是那位沉迷炼丹无法自拔的炼魂长老。他听闻此事后,竟直接闭关三日。出关时,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头发乱得像个鸟窝,却一脸狂热地冲进寝殿,献宝似的捧出一个温润的玉盒。
“尊上!夫人!”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老夫以九百九十九种天材地宝,辅以老夫三百年道行,终于炼成了这颗‘固本培元、龙凤呈祥丹’!此丹一出,保管……”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玄苍一个冰冷的眼神给冻了回去。
宁念看着玉盒里那颗流光溢彩、丹香四溢的丸子,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如果说这些还算“文雅”,那么血影卫士们的表现,就只能用“简单粗暴”来形容了。
这些平日里冷酷肃杀、视人命如草芥的魔界最强兵器,巡逻时也开始变得鬼鬼祟祟。今天,一队血影卫士巡逻归来,面无表情地拎回来一只瑟瑟发抖、长着八条腿的肥硕魔兔,声称此物“大补元气,最宜女子”。明天,另一队扛回来一头威风凛凛、却被打晕过去的独角魔犀,言简意赅地表示此兽之血“可强健血脉,滋养后代”。
他们会用处理敌人的利落手法,将这些奇特的魔兽处理得干干净净,然后恭恭敬敬地送到膳房,并用不容置喙的语气,严肃地传达尊上的最高指示:“给夫人炖汤。”
于是,宁念的日常,就彻底变成了在整个魔宫充满殷切期盼的目光中,被“花式催生”。她被这阵仗弄得哭笑不得,心中却也明白,这看似荒唐的一切背后,是他们最质朴、最笨拙的关怀。
然而,在一片热闹祥和之下,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玄苍那份隐藏在默许与纵容之下的,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忧虑。
每当大总管或是炼魂长老,用那种半开玩笑半是期待的语气,提起“小魔尊”或是“小殿下”时,玄苍的脸上或许会挂着淡淡的笑意,但他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紫眸深处,总会有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像是浓墨中投入了一颗石子,虽未起波澜,却晕开了一圈幽深的涟漪。
是夜,万籁俱寂。
宁念枕在他坚实的臂弯里,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寝殿内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她抬起头,借着窗外渗透进来的、幽冷的月光,描摹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玄苍,”她轻声开口,“你在担心什么?”
他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随即放松下来,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沉默在静谧的夜色中蔓延,许久,他才开了口,声音比平日里更加低沉沙哑,像是在耳边最亲密的呢喃。
“宁念,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渴望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他的手,不知何时覆上了她平坦光洁的小腹,掌心温热,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但是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