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御史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冰冷。他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官道两旁衣衫褴褛、神情悲愤中带着一丝期盼的灾民,又落回二狗身上,“你叫什么?哪里人?状告何人?”
二狗被这目光看得心头发颤,但想到死去的乡亲和高地上姜婵的眼神,他挺直了腰杆,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回答:“小……小人叫二狗!清河县河工!状告……状告清河县那些黑了心肝的河工官!他们贪墨修堤的银子!用烂木头垃圾填堤坝!害得堤坝决口,死了……死了无数人啊!大人!您看!”
他指着那块朽木和血书,“这都是证据!还有更多在高地上!”
二狗的话像火苗,再次点燃了人群。
“大人!是真的啊!”
“木头都是烂的!”
“狗官害死人!”
童谣声又在角落响起:“木头烂如泥,黑心填泥沙……”
林御史面沉如水,没有制止这零星的呼喊。他看了一眼手中碎裂的朽木和血迹斑斑的破布,又看了一眼跪在泥泞官道上、瘦骨嶙峋却眼神倔强的二狗,以及周围无数双饱含血泪期盼的眼睛。
他沉默了几秒,对亲随吩咐:
“带他回行辕,仔细询问。通知清河县令,本官即刻前往清河县衙,亲自勘察决口堤坝残骸!传令,开清河县粮仓,速设粥棚,安置沿途灾民!”
“是!”亲随领命。
兵丁立刻驱散人群,清理道路。二狗被两个亲随小心地带上了后面的随行马车。
消息像长了翅膀。钦差大人收下了血证,下令开仓放粮,还要亲自查堤坝!这消息迅速在灾民间传开,绝望的泥沼中,终于透进了一丝微光。
几天后,清河县衙大堂。
大堂内外气氛凝重肃杀。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分列两旁,但早已没了往日的趾高气扬。
堂下,跪着几个人:负责河工的胖县丞刘大人,早已面如死灰,抖如筛糠;肥头大耳的工房管事钱书吏,汗珠子像下雨一样往下淌;还有两个供应建材的商人,瘫软在地。
大堂主位上,坐着面色冷峻的林御史。他面前的长案上,依次摆放着:
那块按满“血手印”的沉重木板。
那几页关键的、字迹模糊的账册残页。
一堆朽烂的木块和内部填满垃圾的劣质“夯土”块样品。
姜婵作为最重要的证人之一,站在堂下。她穿着洗干净的粗布衣,头发整齐挽起,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沉静如水。
二狗、老李和张婶等人也站在一旁,紧张地盯着堂上。
“刘县丞,”林御史的声音像冰珠砸在玉盘上,打破死寂,“这账册残页上‘购上等杉木桩叁佰根’,共耗银多少?实际所用木料几何?你,可知情?”
胖县丞猛地一哆嗦,头磕在地上砰砰响:“大……大人!下官……下官不知啊!这……这都是钱书吏经手!下官……下官失察!失察啊!”他拼命推卸。
钱书吏吓得魂飞魄散:“大人!冤枉!是……是他们!是他们以次充好!”
他指着瘫在地上的商人,“是他们送来的木头!小人……小人也只是……对对账目……”他语无伦次。
商人哭嚎着:“大人!小的们也是没办法!是钱书吏……是钱书吏压价压得太狠!说……说不这样……就拿不到活计啊!”
“胡说!分明是你们贪心!”
“是你索要回扣!”
堂下狗咬狗,互相推诿指责,丑态百出。
林御史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些朽木块:“失察?压价?回扣?”
他冷笑一声,拿起一块朽木,“本官亲临决口堤坝残骸,所掘木桩,十之八九,皆如此物!一捏即碎!填充之土,垃圾充塞!这等堤坝,如何能挡洪水?此非失察,此乃渎职!此乃贪墨!此乃谋财害命!”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
啪!
“人证物证俱在!尔等巧言令色,推诿塞责,欲盖弥彰!来人!”
“在!”两旁兵丁齐声应喝,声震屋瓦。
“将贪墨河工款项、玩忽职守、致使堤坝溃决、生灵涂炭之清河县丞刘文、工房书吏钱贵……”
林御史目光锐利,一一扫过堂下跪着的几人,“……及勾结官吏、以次充好之奸商二人,革去功名职衔,锁拿入狱!抄没家产,充作赈灾及重修堤坝之用!待本官奏明圣上,再行定罪!”
“大人饶命啊——!”凄厉的哭嚎响起。
如狼似虎的兵丁上前,摘掉刘县丞的官帽,剥去钱书吏的公服,连同瘫软的商人,粗暴地拖拽下去。锁链哗啦作响,哭嚎声渐渐远去。
大堂内外一片寂静。
二狗、老李等人死死攥着拳头,看着那几个害死无数乡亲狗官被拖走,眼圈通红,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张婶捂住了小石头的眼睛,自己也无声地流泪。
林御史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站立的姜婵等人,语气稍缓:“尔等告发奸佞,有功于社稷黎民。赈灾粮款,本官已责令府县全力拨付,妥善安置灾民。重修堤坝之事,将由省里工部专员直接督办,确保坚固牢靠。”
他挥了挥手,“下去领安家粮米,协助官府重建家园吧。”
“谢……谢青天大老爷!”老童生激动地带着众人下跪磕头。二狗和老李也重重磕了下去。
姜婵跟着众人行了一礼,没有多言。她看了一眼被拖下去的几人背影,眼神深处一片冰冷清明。
夕阳西下,清河县新规划的灾民安置点。
一排排简陋但还算坚固的窝棚正在搭建。空气中不再是绝望的泥腥,多了几分木料和炊烟的味道。
空地上支起了几口大锅,热气腾腾的米粥散发着久违的粮食香气。灾民们排着队,脸上不再是完全的麻木,虽然依旧疲惫,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活气。他们领到粥,小心地捧着,走到一旁默默地喝。
姜婵、二狗、老李、张婶和小石头几人站在安置点边缘一处稍高的土坡上。
老李看着远处热火朝天的重建景象,搓着手,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总算……总算有点盼头了!新堤坝听说要用好石头好木头!以后不用怕了!”
二狗也咧嘴笑了,拍了拍胸脯,“那狗县丞和钱扒皮总算进去了!抄了家,银子拿来修堤,也算给冤死的乡亲们出口恶气!”
张婶抱着小石头,望着远处正在搭建的新窝棚方向,眼神温柔,“咱们……也能有个新家了。”
小石头手里拿着半块杂粮饼,用力点头。
姜婵看着眼前这一切。夕阳的金光洒在忙碌的人群身上,落在新挖的地基上,也落在远处决口处正在清理的废墟上。
她脸上没有什么笑容,目光沉静地掠过那些新建的窝棚、领粥的灾民,最后投向更远方——京城的方向。
“堤坝,能修好。”姜婵的声音不高,在傍晚的风里显得格外清晰,“人心里的贪欲,没那么容易挖掉。今天拖下去顶罪的,不过是几条烂泥里的泥鳅。”
二狗和老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愕然地看着姜婵。
张婶搂紧了小石头。
“吃人的世道,也没那么容易改变。”姜婵的目光回到几个同伴身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透彻,“活下来,立住脚,让更多人吃上饭,有个遮雨的棚子……这只是第一步。”
她停了停,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
“让所有人看清真相,让所有人知道不能任人鱼肉的道理,让咱们的血汗不再喂饱蛀虫……这条路,还长得很。”
远处,安置点的边缘,几个孩子不知忧愁地跑来跑去,稚嫩的声音在晚风中飘荡,传唱着那首熟悉的童谣:
“……冤魂何处诉?鼓声响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