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话音落下,水榭内霎时一片寂静,方才还七嘴八舌或怂恿、或奉承的几位小姐都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目光在黛玉与面色煞白的沈静怡之间来回逡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尴尬与微妙的审视。
沈静怡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黛玉,那双惯常带着几分清傲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错愕、羞窘,还有一丝被戳破心思的慌乱。
“县主……您、您是何意?我……”她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绣帕绞得死紧。她自幼被众星捧月般呵护长大,身边从不缺奉承之声。
今日听庶出的二姐在一旁煽风点火,说什么“若县主只是徒有虚名,三妹妹这般才情,给她做伴读岂不屈才?不若当众一试,也让大家心服口服”,她觉得此言甚是合理,这才挺身而出提出比试。
在她单纯的认知里,这甚至是一种“把关”——若县主才华不堪,她自然不屑为伴;若县主确有过人之处,她便顺势应下,双方脸上都好看。这顺理成章的逻辑,何曾想过会遭遇如此直白、甚至堪称犀利的反问?
面对沈静怡的失态与周遭各异的视线,黛玉神色却依旧平静如水,唇边甚至凝着一丝极淡、恰到好处的笑意,仿佛只是探讨一个寻常话题。
她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周围那些或好奇、或幸灾乐祸、或若有所思的脸庞,最后定在沈静怡身上,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沈小姐,你是当真不明白,自你提出与我当众比试的那一刻起,便已与伴读之位无缘了吗?”
“为……为什么?”沈静怡咬着下唇,不甘心地追问,心底却已隐隐感到不安。
黛玉本不欲多言,但眼风扫过这一圈苏州的闺秀,以及不远处看似闲谈、实则竖着耳朵的几位夫人,心知这是她在苏州交际圈的首次亮相,关乎林家颜面,也关乎她县主的威仪,绝不能示弱退缩。
“也罢,既然你问起,我便说与你听听,也好让诸位都明白。”黛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条理分明,“第一,今日是周府大喜之日,我等皆是宾客。喧宾夺主已是不该,若你我因这意气之争,不论结果如何,扰了主人家的喜庆氛围,岂非双双失礼?届时,我或可凭身份自处,但沈小姐你呢?又该如何面对周世伯一家?该如何收拾这尴尬局面?”
这话点醒了在场不少人。
一些心思敏捷的贵女立刻想到,若两位小姐真因此闹出不快,甚至惊扰喜宴,以康乐县主的身份,周知府一家即便心中不悦,面上也定要赔足笑脸,甚至为了平息事端,很可能要严惩那个“不懂事”的惹事者——而这个人,绝不会是县主。
沈通判乃是周知府下属,下属之女在顶头上司的喜宴上惹出是非,冲撞了贵客,其后果……关祠堂怕都是轻的。思及此,几位夫人看向沈静怡的目光已带上了怜悯。
沈静怡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瞬间更加苍白,指尖冰凉。
“第二,”黛玉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稳,“择选伴读,并非擂台比武,非要以胜负定夺。伴读需得性情相投,言行得体,更需懂得何时进退、明晓事理,方能在宫中行走,不坠陛下隆恩,不损林家清誉。”
黛玉微微一顿,声音放缓,却字字千钧,敲在每个人心上,“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沈小姐,你可曾细细思量过,‘君臣之别’四字?”
“君臣之别”四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水榭,不仅沈静怡浑身一颤,连周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气氛骤然紧绷。
黛玉环视一周,很满意这句话带来的震慑效果,她唇角微扬,笑吟吟地继续说道,语气却带着天然的矜贵:“我乃陛下亲封的康乐县主,自有品阶在身。本县主要做什么,想选谁,莫说沈通判无权过问,便是这满苏州城的官员,又有谁敢置喙?何时轮到他人来考校、来替本县主做主了?”
“县主,我……”沈静怡还想辩解什么,声音已带上了哭腔。
黛玉轻轻抬手,姿态优雅地制止了她,目光中带着一丝了然的通透:“沈小姐,我观你性子虽有些恃才傲物,但本质不坏,今日之事,想必另有隐情。本县主念你年幼,便不与你多做计较了。”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岂不闻圣人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望你日后谨言慎行。”
言尽于此,黛玉觉得该立的威已立,该说的话已说透。她看着周遭众人或敬畏、或赞叹、或深思的神色,心中掠过一丝轻快,自觉没有给父亲和叔叔丢脸。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各位请自便。”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带着梳云和叠锦,仪态万方地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清丽的背影。
她一走,水榭中压抑的气氛才为之一松。
几位原本存心看热闹的夫人交换着眼神,暗暗点头,心道这位康乐县主年纪虽小,却气度不凡,言语滴水不漏。一番话既点明了规矩,立了威仪,又未曾落下仗势欺人的口实,反而显得宽容大度。
至于那沈家三丫头,往日里吹嘘才华,如今看来,不仅性子浮躁,这才学恐怕也……未必如其名。
而那些真正懂诗文的夫人,则仍在回味黛玉方才那首《秋词》,越是咀嚼,越是惊叹。那开阔的意境,那颂扬圣德却不显媚俗的笔力,别说家中子弟,便是她们见过的许多举子、文人,也未必能顷刻间写出如此格局的诗篇。
林家一门三进士,底蕴果然深不可测,培养出的千金确实不同凡响。
黛玉早已走远,但沈静怡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目光炙烤着。
她再不通世务,也彻底明白了黛玉话中的深意——她今天的举动,在对方眼里,不仅是失礼,更是愚蠢。难堪之余,一股被利用的愤怒涌上心头,她猛地看向人群中眼神闪烁的庶姐,恨意顿生。
她匆匆寻到母亲,带着哭腔将事情经过简略一说。未等正式开宴,那位沈家二小姐便不知何故,提前“离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