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的疯病越来越重。
王家人请了城里最有名的王道长,在家中设了法坛,桃木剑悬在梁上,八卦镜照得堂屋锃亮。王道长每日念咒画符,黄符贴满了门窗,连门槛缝里都撒了糯米。
起初倒真有些用处。小少爷夜里不哭了,只是眼神发直,整日坐在窗边,对着空院子喃喃自语。王家人松了口气,赏了王道长不少银子,以为总算能压下这邪祟。
可第七天夜里,出事了。
那天子时刚过,王家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了寂静的夜空。住在附近的人说,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生生冻裂了。
等邻里敢凑过去看时,王家大门敞着,院里的桃木剑断成了两截,八卦镜碎在地上,镜片里映出的不是月光,而是一片焦黑的松针。王道长不见踪影,据说是卷着银子跑了,只留下满地散落的符咒,都被什么东西啃得坑坑洼洼,像是被牙齿咬过。
堂屋里,王家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不是死了,是吓晕了。只有小少爷的卧房还亮着灯,窗纸上印着个奇怪的影子——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影子,像是个孩子,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一动不动。
有人壮着胆子推门进去,一股子寒气扑面而来,比数九寒冬的冰湖还要冷。
小少爷坐在床角,背对着门,身子挺得笔直。他没穿外衣,只穿着件单衣,皮肤冻得发青,嘴唇紫黑,却一点都不抖,像是感觉不到冷。
“小少爷?”那人试探着喊了一声。
小少爷慢慢转过头。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是冻住了。嘴角挂着笑,不是孩童的笑,是那种成年人的、带着怨毒的笑。他怀里抱着的,是一团乱糟糟的棉花,白花花的,沾着冰碴子。
“棉袄做好了,”他开口了,声音却不是十二岁孩童的清亮,而是尖尖的、细细的,像个小女孩在模仿男孩说话,“可棉花是潮的,不暖和。”
话音刚落,他猛地倒了下去,再也没醒过来。仵作来验尸,说小少爷是被活活冻死的,五脏六腑都结了冰,可卧房里的炭盆明明烧得正旺,炭块还是红的。
王家彻底败了。
王老爷、王管家、小少爷,连着三条人命,都没撑过一个月。剩下的家眷连夜收拾了细软,逃离了这座镇子,连宅子都没敢卖,就那么空着,成了镇上孩子们不敢靠近的“鬼宅”。
我以为这下总该结束了。
阿秀姐弟的冤屈,三条人命来偿,够了。
可那天傍晚,我去给阿秀弟弟的坟添土,却发现坟头多了样东西——一件小小的蓝布褂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碑前。那褂子看着眼熟,我想了半天才记起,是去年冬天在湖边芦苇丛里找到的那件,当时被水泡得发胀,我本想烧了,又觉得晦气,就扔在了墓园角落的草堆里。
谁把它捡回来的?
我伸手去碰,褂子冰凉刺骨,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布纹里还嵌着细沙,和湖边的沙一模一样。
“他说,这件褂子还没干。”
身后传来阿秀的声音。
我浑身一僵,慢慢转过身。她就站在老松底下,月白衫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的红线不知何时又接好了,红得像血。这次我看清了她的眼睛,不再是浑浊的白,而是深不见底的黑,像两口深井,映着我的影子。
“阿秀姑娘,”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王家的人都走了,仇……报了。”
“没报完。”她轻轻摇头,月白衫子上的暗红水迹又深了些,“还有人没还账。”
“谁?”
她没回答,只是飘到弟弟的坟前,蹲下身,用手指抚摸那件蓝布褂子。她的手指穿过布料,带起一阵白烟,褂子上的水迹慢慢变干,却留下了一圈圈深色的印子,像是泪痕。
“当年,我弟弟掉进冰湖,不是王老爷推的。”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是王老爷的老母亲,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她嫌我弟弟是个野种,脏了王家的门楣,趁没人的时候,用拐杖把他勾进了湖里。”
我愣住了。
那个老太太?我有印象。去年秋天见过一次,在丫鬟的搀扶下,坐在轮椅上,在墓园外远远地看了一眼,穿着厚厚的锦缎棉袄,脸色比阿秀的鬼魂还要白。她没进来,只是看了会儿就走了,轮椅碾过石子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王老爷是替她顶罪。”阿秀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冷笑,“王管家是帮凶,小少爷是知情者。他们都死了,可真正动手的人,还活着。”
我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那个老太太,据说在王老爷死后就卧病在床,一直住在城外的庄子上,由专人伺候着,几乎与世隔绝。
“她年纪大了,又瘫在轮椅上,动不了了……”我试图替那个素未谋面的老人辩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年纪大,不是杀人的理由。瘫在轮椅上,也不是逃脱罪责的借口。
阿秀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我:“我弟弟死的时候,才五岁。他也很小,也动不了,只能在冰水里挣扎。”
我无言以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一片结了冰的湖,湖面上裂着缝,冒着白气。一个穿蓝布褂子的小男孩在冰上跑,后面跟着个坐轮椅的老太太,手里拄着拐杖,一下一下地敲着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
“别跑了,”老太太说,声音嘶哑,“奶奶给你糖吃。”
小男孩摔倒了,老太太的轮椅碾过冰面,靠近他。拐杖伸出去,勾住了他的衣领。
“你不该来的,”老太太的脸在梦里变得模糊,只剩下一双浑浊的眼睛,“王家的门,不是你能进的。”
然后,冰面裂了,小男孩掉了下去,蓝布褂子在冰窟窿上漂了一下,就沉了下去。老太太转动轮椅,慢慢离开,拐杖在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印子。
我惊醒时,天刚蒙蒙亮。
窗台上的青瓷碗里,清水又变成了松针,这次的针脚更长,更尖,边缘的焦黑像是被人用指甲掐出来的。灶膛里传来“噼啪”声,我走过去一看,里面烧着的不是松针,也不是柴禾,而是一些碎布,蓝颜色的,像是从那件蓝布褂子上撕下来的。
烟还是青黑色的,缠在灶口,散不去。那股脂粉香里,多了点别的味道,像是……中药味。
我知道阿秀要去哪里了。
城外的庄子,离镇子有十里地,偏僻得很,周围都是农田。老太太住的院子,据说四面都种着松柏,门口挂着桃木剑,比王家的法坛还要“讲究”。
我该不该去拦着?
我只是个守墓人,管不了那么多。可看着灶膛里燃烧的碎布,想着梦里那个在冰水里挣扎的小男孩,我又坐不住了。
吃过早饭,我找出爹留下的那件旧蓑衣,背上柴刀,锁了墓园的门。
走到镇子口时,遇到了卖早点的李婶。她见我往城外走,奇怪地问:“张老哥,这是要去哪儿?城外可不太平,听说王家老太太住的那个庄子,昨晚闹鬼了,伺候的丫鬟都跑回来了,说半夜里总听到有人哭,还看到院子里的松柏上,挂满了棉花……”
我心里一沉,加快了脚步。
棉花。
又是棉花。
老太太的轮椅碾过石子路的“咕噜”声,小男孩在冰水里的挣扎声,阿秀轻飘飘的“棉袄要最厚的棉花”的声音,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
十里路,我走得满头大汗,赶到庄子门口时,日头已经过了晌午。
院子的大门虚掩着,门口的桃木剑断成了两截,和王家的一模一样。院里静悄悄的,松柏的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像是踩着碎玻璃。
我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正屋的门开着,里面飘出浓重的中药味,混着脂粉香,还有一股……腐朽的味道。
老太太的轮椅,就停在屋中间。
轮椅上空空的,没有人。
轮椅旁边的地上,散落着一堆药渣,黑糊糊的,沾着什么白色的东西。我走近了才看清,是棉花,白花花的,和小少爷死时怀里抱的一模一样。
而轮椅的扶手上,搭着一件锦缎棉袄,暗红色的,看着很厚实。棉袄的领口处,别着一根细细的红线。
是阿秀发间的那根红线。
红线的另一头,拖在地上,一直延伸到内屋。
我握紧了柴刀,一步一步往里屋走。
内屋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光线很暗,只能隐约看到一张床,床上躺着个人。
走近了,才看清。
老太太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角挂着和王老爷、王管家、小少爷一样的笑。她身上盖着被子,可被子却鼓鼓囊囊的,像是里面塞了什么东西。
我掀开被子。
被子里,没有老太太的身体。
只有一团巨大的棉花,白花花的,吸饱了暗红色的液体,像是浸透了血。棉花里,裹着一颗头颅,是老太太的头,眼睛还瞪着,脸上结着一层白霜。
而那颗头颅的旁边,放着一件小小的、用棉花和蓝布缝成的棉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个孩子的手艺。
“棉袄做好了。”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猛地转过身。
阿秀就站在门口,她的月白衫子,第一次变得不那么透了,脖颈上的勒痕淡了些。发间的红线,这次没有断,也没有沾血,安安静静地系着。
她看着床上的棉花,又看了看我,眼睛里的黑,似乎浅了一点。
“张大哥,”她笑了,这次的笑,像是个真正的姑娘了,带着点释然,“谢谢你。”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
她飘出了门,月白衫子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吹得窗帘“哗啦”作响,阳光涌了进来,照亮了屋里飞舞的尘埃。
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松柏后面,手里的柴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当天晚上,我回到了墓园。
打开门,屋里干干净净的。窗台上的青瓷碗里,盛着清水,水面上漂着一片新鲜的薄荷叶,没有松针,也没有红线。灶膛里的柴禾好好的,没有松针,也没有碎布。
那股脂粉香,彻底消失了。
我以为阿秀走了。
可第二天清晨,我去给她弟弟的坟添土时,发现坟头多了一块崭新的石碑,上面没有名字,只刻着一朵小小的菊花。石碑前,放着一个青瓷碗,和我窗台上的那个一模一样,碗里盛着热乎的桂花糕,冒着白气,甜得发腻。
老松底下,放着一件月白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是谁刚脱下的。
风一吹,松针簌簌落下,这次没有焦黑,都是翠绿的,落在衫子上,像是撒了把碎玉。
我知道,她没走。
她只是不再是那个索命的厉鬼了。
她成了这片墓园的一部分,守着弟弟的坟,守着那些未了的牵挂。
或许,有一天,当所有的痕迹都被风吹散,当没有人再记得王家的罪孽,记得冰湖里的冤屈,她会真正离开。
但至少现在,她还在这里。
而我,会继续守着这片墓园,守着这个秘密,直到……该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