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纪四十四,从公元134年(甲戌年)到公元145年(乙酉年),一共十二年。
阳嘉三年(公元134年,甲戌年)
夏天四月,车师后部的司马带着后王加特奴等人,在阊吾陆谷对北匈奴来了个突然袭击,把北匈奴打得那叫一个惨,还抓住了单于的老妈。
五月戊戌日,因为春夏连着干旱,皇帝下诏大赦天下。皇帝自己跑到德阳殿东厢,露天坐着求雨。他觉得尚书周举学问特别好,就专门问他应对办法。周举回答说:“我听说要是阴阳隔绝了,那两种气就不通畅啦。陛下您现在没照着汉文帝、光武帝的方法干,反而学起了秦朝那种奢侈放纵的做派,皇宫里宫女一堆,都憋出怨气了,外面又有好多单身汉娶不上媳妇。干旱都这么多年了,也没见陛下您改正错误有啥实际行动,您光自己在这风吹日晒求雨,根本没用啊。陛下您就爱搞些花架子,不抓实际,这就好比爬到树上去找鱼,倒退着走还想往前进。您真该讲诚信、改革政事,推崇正道、改变错误想法,把后宫里皇上没宠幸过的宫女放出去,把太官那些奢侈吃喝的花费也省省。《易传》里说:‘要是阳气被迷惑,上天很快就会有反应。’陛下您可长点心,好好琢磨琢磨吧!”皇帝又把周举叫来,当面问他朝政的得失,周举说“得小心选官,除掉那些贪污的,离谄媚奸邪的人远点。”皇帝问:“哪些官员贪污、奸邪啊?”周举回答:“我从下面的州一下子被调到朝廷管机密,还不太能分清大臣们谁好谁坏。不过,经常直言进谏的公卿大臣,那就是忠诚的;只会阿谀奉承、迎合别人的,就是奸邪的。”
太史令张衡也给皇帝上奏章说:“前年京城地震,地都裂了。地裂,说明权威分散了;地震,那是老百姓被惊扰了。我就怕陛下您处理国事处理烦了,做决策不能自己说了算,舍不得割舍恩情,和别人一起分享权威。权威可不能分,德政也不能和别人一起管。希望陛下您想想怎么按照古代的规矩来,别让刑罚和赏赐这些大权不从您手里出,这样才能让老天爷满意,灾祸也就不会来了。”张衡还觉得东汉中兴以后,儒生们都争着学《图纬》这东西,就又上奏章说:“《春秋元命包》里提到公输班和墨翟,那都是战国时候的事儿了;还说另外有益州,可益州是汉朝才设置的。而且刘向父子负责整理宫廷藏书,审定九流学说,那时候也没有《谶录》这本书。所以能看出来《图谶》是在汉哀帝、汉平帝的时候编造出来的,都是些虚伪的家伙为了在世上捞好处、骗世人的,骗术太明显了,可居然没人去纠正禁止。再说律历、卦候、九宫、风角这些学问,经常能验证有效,可大家都不愿意学,反而争着宣扬那些没法验证的书,这就好比画工不喜欢画狗画马,就爱画鬼怪,因为真实的东西不好画,虚假的东西能随便编啊!应该把《图谶》都收起来,彻底禁止,这样就能分清好坏,典籍也不会被弄脏了!”
秋天七月,钟羌的良封等人又来侵犯陇西、汉阳。皇帝下诏任命以前的校尉马贤为谒者,去安抚各个部族。冬天十月,护羌校尉马续派兵攻打良封,把他打败了。
十一月壬寅日,司徒刘崎、司空孔扶被免职,这是听了周举的建议。乙巳日,任命大司农黄尚当司徒,光禄勋河东人王卓当司空。
耿贵人老是为耿氏家族求情,皇帝就封耿宝的儿子耿箕为牟平侯。
阳嘉四年(公元135年,乙亥年)
春天,北匈奴的呼衍王来侵犯车师后部。皇帝让敦煌太守派兵去救,结果没打赢。
二月丙子日,开始允许宦官可以让养子继承爵位。当初,皇帝能重新登基,宦官出了不少力,所以宦官很受宠,还能掺和政事。御史张纲就上书说:“我看汉文帝、汉明帝那时候,道德教化搞得特别好,宫里的常侍也就俩人,给亲近宠幸的人的赏赐,也就几金,他们节省开支、重视百姓,所以老百姓生活都挺富足。可最近这些年,一些没功劳的小屁孩都有官爵,这可不是爱护百姓、重视国家权力、顺应天道的做法啊。”奏章交上去,皇帝根本不理会。张纲是张皓的儿子。
这一年又赶上旱灾。
谒者马贤去攻打钟羌,把钟羌打得大败。
夏天四月甲子日,太尉施延被免职。戊寅日,任命执金吾梁商为大将军,以前的太尉庞参又当上了太尉。梁商称病在家快一年了,皇帝派太常桓焉拿着任命书到他家去任命,梁商这才到朝廷接受任命。梁商年轻的时候就精通经传,为人谦虚,喜欢结交有本事的人,他招来汉阳的巨览、上党陈龟做自己的属官,李固当从事中郎,杨伦当长史。李固觉得梁商这人性格太软,就知道自保,不能好好整顿裁决事务,就给梁商写了封信说:“这几年,老是出现灾异现象。孔子说:‘聪明的人看到变化就琢磨本质,愚蠢的人看到怪异就避讳不谈。’老天爷可不会偏袒谁,真得敬畏啊。要是能把国家纲纪整顿好,推行正道,树立忠诚,您就能像伯成一样牛,留下不朽的好名声,这哪是那些只知道贪图荣华富贵的外戚能比的呢!”梁商没听他的。
秋天闰八月丁亥初一,发生日食。
冬天十月,乌桓来侵犯云中,度辽将军耿晔去追击,没打过。十一月,乌桓把耿晔围困在兰池城;朝廷派兵几千人去救,乌桓才退走。
十二月甲寅日,京城又地震了。
永和元年(公元136年,丙子年)
春天正月己巳日,改年号,大赦天下。
冬天十月丁亥日,承福殿着火了。
十一月丙子日,太尉庞参被罢免。
十二月,象林的蛮夷造反了。
乙巳日,任命以前的司空王龚为太尉。
王龚特别痛恨宦官专权,就上书跟皇帝详细说了宦官的那些事儿。那些宦官就指使门客诬陷王龚有罪;皇帝让王龚赶紧自己说清楚。李固给梁商写信说:“王公坚守忠贞的节操,却被那些说坏话的小人陷害,大家听说这事儿,没有不叹息害怕的。三公地位那么尊贵,哪有到公堂去申诉冤屈的道理,稍微有点感慨,可能就选择自杀了,所以按照以前的规矩,没有大罪,不会被严厉审问。要是王公真出了意外,那朝廷就会背上迫害贤能的名声,大臣们也显得没有救护的情义了!俗话说:‘好人有难,救人急得顾不上吃饭。’现在就是这种时候啊!”梁商马上把这话告诉了皇帝,这事儿才算了。
这一年,任命执金吾梁冀当河南尹。梁冀这人特爱喝酒,整天游手好闲、肆意放纵,当官后经常干些违法乱纪的事儿。他爹梁商亲近的门客洛阳令吕放把这事告诉了梁商,梁商就责备梁冀。梁冀派人在路上把吕放给杀了,又怕梁商知道,就假装怀疑是吕放的仇人干的,请求让吕放的弟弟吕禹当洛阳令,让他去抓仇人;结果把吕放的宗族、亲戚、宾客一百多人全杀光了。
武陵太守上书,说蛮夷都归顺了,可以像对汉人一样,增加他们的租赋。讨论这事儿的人都觉得行。尚书令虞诩说:“自古以来的圣王,都不把风俗不一样的人当成普通臣民对待。先帝定下的旧规矩,蛮夷贡税该交多少,那是由来已久的;现在突然增加,他们肯定会怨恨反叛。算一算增加税收得到的,还抵不上因此产生的麻烦,以后肯定得后悔。”皇帝不听他的。澧中、漊中的蛮夷果然因为贡布和以前约定的不一样而闹事,然后杀了乡吏,整个部族都造反了。
评论
阳嘉三年至永和元年的历史片段,如同一出逐渐失控的舞台剧,皇权的摇摆、权贵的跋扈、士大夫的挣扎与边疆的动荡交织上演,清晰地勾勒出东汉王朝由衰转颓的轨迹。这段时间里,制度的裂缝不断扩大,而试图填补裂缝的努力,最终都在既得利益的礁石上撞得粉碎。
天灾背后的政治隐喻:从“请雨”到“讳疾”的治理迷失
这三年间,旱情、地震、火灾等灾异频发,在“天人感应”思想主导的时代,这被视为上天对朝政的警示。但东汉朝廷的应对,始终停留在“表演式救灾”的层面。
阳嘉三年春夏连旱,汉顺帝“露坐德阳殿东厢请雨”,看似姿态虔诚,却被尚书周举直指“徒劳”。周举尖锐指出,旱灾的根源是皇帝背离文帝、光武的节俭传统,沉迷“亡秦奢侈之欲”——“内积怨女,外有旷夫”,后宫充盈却让百姓嫁娶失时,国库耗费于“太官重膳”却忽视民生。他痛斥这种“务其华而不寻其实”的行为如同“缘木求鱼”,呼吁皇帝“出后宫不御之女,除太官重膳之费”,以实际改革回应天谴。然而,皇帝的反应仅是“复召举面问得失”,却无实质行动,暴露了其对“改政”的敷衍。
太史令张衡则从权力结构解读灾异:前年京师地震“土裂”象征“威分”(皇权被外戚、宦官分割),“震者民扰”暗示百姓因权力失控而不安。他警告“威不可分,德不可共”,直指皇帝因“恩不忍割”让渡权柄,才引来天怒。更可贵的是,他戳破了当时盛行的“图谶”迷信——这类预言书多成于哀、平之际,是“虚伪之徒以要世取资”的工具(如《春秋元命包》记载战国的公输班、墨翟,却提及汉代才设置的益州,漏洞百出)。张衡呼吁“收藏《图谶》,一禁绝之”,试图以理性对抗荒诞,却同样石沉大海。
灾异本是推动改革的契机,但东汉朝廷的应对始终是“避实就虚”:宁愿露坐请雨、祭祀祷告,也不愿触碰外戚专权、宦官干政的核心问题。这种“讳疾忌医”的态度,让天灾从“警示”变成了“嘲讽”,加速了民心的流失。
权贵专权的合法化:宦官与外戚的“双恶垄断”
这段时间最致命的变化,是宦官与外戚的权力突破了最后的制度约束,形成对朝政的“双恶垄断”。
宦官势力的世袭化:阳嘉四年,朝廷“初听中官得以养子袭爵”,这一政策彻底打破了“非有功不侯”的祖制。宦官本是皇帝的家奴,却通过“养子袭爵”实现权力传承,等于为其势力扩张发放了“合法通行证”。御史张纲上书痛斥:“文、明二帝时,中官常侍不过两人,赏赐仅数金,故家给人足;今无功小人皆有官爵,违天逆道!”但谏言“不省”,足见宦官集团已牢牢掌控话语权——他们是顺帝复位的“功臣”,皇帝对其“有宠”甚至“参与政事”,形成了“宦官专权合法化”的恶性循环。
外戚的残暴预演:永和元年,梁商之子梁冀任河南尹,其跋扈已显露无遗。梁冀“嗜酒,逸游自恣”,任职期间“纵暴非法”,洛阳令吕放因向梁商告发其恶行,竟被梁冀派人刺杀。更令人发指的是,梁冀为掩盖罪行,故意嫁祸吕放的“怨仇”,让吕放之弟吕禹任洛阳令,借机“尽灭其宗、亲、宾客百馀人”。这种“杀告密者、灭其全族”的暴行,竟未受任何惩处,预示着外戚权力已凌驾于法律之上。梁商虽以“谦恭好士”闻名,却对儿子的暴行纵容默许,其“柔和自守”的本质,不过是对权贵特权的妥协。
宦官与外戚看似分属不同阵营,实则形成了“利益共同体”:宦官通过“养子袭爵”巩固内部传承,外戚通过家族网络掌控要害部门,二者共同压制士大夫的反抗,瓜分朝廷资源。这种“双恶垄断”,让东汉的权力结构彻底失去平衡,制度沦为权贵牟利的工具。
士大夫的抗争困局:清醒者的无力与妥协
面对制度崩坏,士大夫群体的抗争充满悲壮色彩,却始终难以撼动既得利益集团。
周举虽一针见血指出“宜慎官人,去贪污,远佞邪”,却在皇帝追问“贪污、佞邪者为谁”时,只能含糊其辞:“公卿大臣数有直言者为忠贞,阿谀苟容者为佞邪”——他不敢直指具体权贵,暴露了士大夫在高压下的无奈。
李固多次试图推动改革:他劝谏梁商“整王纲”以应对灾异,却被无视;他力保被宦官诬陷的太尉王龚,使其免于获罪,却只能依赖梁商的“一言之力”,无法改变宦官诬告的制度性漏洞。
虞诩反对增加武陵蛮租赋,警告“增税必致怨叛”,却因“帝不从”而眼睁睁看着蛮夷反叛,印证了其预言。他的清醒,最终只沦为“事后诸葛亮”。
张衡不仅批判图谶迷信,更发明浑天仪、着《灵宪》,以科学理性对抗荒诞,却因“不慕当世”而“积年不徙”,才华被政治黑暗埋没。
这些士大夫的共同点在于:他们看清了问题的本质,却缺乏足够的权力资源推动变革。东汉的选官制度已被权贵操控,士大夫要么妥协依附,要么被边缘化,个别清醒者的呐喊,最终只能消散在权力的漩涡中。
边疆动荡:内部溃烂的“外溢效应”
边疆的持续动荡,是东汉内部治理失效的直接反映。
北匈奴呼衍王侵车师后部,敦煌太守救援“不利”;乌桓寇云中、围度辽将军耿晔于兰池城,朝廷发兵数千才勉强解围,显示北方部族的威胁已从“骚扰”升级为“军事对抗”,而东汉的边防体系因资源被内耗(如外戚、宦官的奢靡)而日益虚弱。
钟羌良封等反复寇掠陇西、汉阳,虽被马贤、马续暂时击退,但“屡平屡反”的背后,是东汉对羌政策的短视——只靠军事镇压而缺乏安抚,导致“叛-平-再叛”的恶性循环。
武陵蛮因“增租赋”而反叛,更是典型的“政策失误引发的叛乱”。尚书令虞诩“计其所得,不偿所费”的警告,道破了边疆治理的核心问题:朝廷只算经济账,却忽视了“蛮夷率服”的基础是“恩威并施”,而非单纯的剥削。
边疆的烽火,本质上是中央权威衰落的镜像:当朝廷无力约束内部权贵,自然无法制定稳定的边疆政策,只能在“被动应对”中消耗有限的国力,形成“内耗-边弱-再内耗”的恶性循环。
结语:衰亡加速度的起点
阳嘉三年至永和元年的三年,是东汉王朝“雪崩式衰落”的开端。这一时期,天灾不再推动改革,反而成了权力表演的背景;宦官与外戚的权力突破了最后的制度约束,开始“合法”地吞噬王朝肌体;士大夫的抗争沦为徒劳,只能在个案中寻求有限的正义;边疆的动荡则从“外部威胁”演变为“内部溃烂的并发症”。
梁冀刺杀吕放后的嚣张、宦官“养子袭爵”的合法化、武陵蛮因增税而反的必然性,这些事件共同指向一个结论:东汉的制度已失去自我修正的能力,权力的逻辑彻底取代了治理的逻辑。当“恶”可以明目张胆地横行,而“善”只能在夹缝中喘息时,这个王朝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永和元年梁冀的残暴,不过是未来更大灾难的预演——东汉的衰亡,已进入不可逆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