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元扶妤低笑一声,端起茶盏:“这么说,在谢大人的眼中,安平公主与闲王一般,都是极好哄骗之人了?”
“两位殿下,都是义气感性之人。”谢淮州捋袖端坐,“自是容易受人蛊惑。”
谢淮州口称两位殿下,但眼中可没有半点对皇族的敬意。
之前谢淮州单独提起元云岳时,可不是这副表情。
“要么,谢大人进去瞧瞧,看安平公主是否已经受了我的蛊惑?”
谢淮州直勾勾望着元扶妤:“崔姑娘是怎么说服安平公主留你一命的?”
“突厥王庭的细作,这些年一直是我单独联络,虽然我给了苏子毅联络方式,可我死……必会让突厥王庭细作警觉,这条线很可能就断了。”元扶妤说。
这也是元扶妤顶着崔四娘的躯壳入京前,为自己准备的后手。
只是,元扶妤没有想到,会在元扶苎面前用。
谢淮州恍然点了点头:“看来崔姑娘入京之前,做了不少准备。”
“否则,我怎敢只身入京呢?”元扶妤笑着呷了一口茶,察觉马车动了起来,她将手中茶盏放下,“今日辛苦谢尚书走一趟,若谢尚书无其他事,前头可停车放我下去,崔家的牛车就在巷口候着。”
元扶妤见谢淮州为她斟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正对上谢淮州看向她的目光,她眉目间笑意越发深了些。
“崔姑娘急什么?”谢淮州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将茶盏推到元扶妤面前。
马车车厢突然左倾颠簸,香炉盖子翻倒与茶盏磕碰声乍然响起。
元扶妤扶住被香炉盖子撞倒的茶盏,谢淮州扶住香炉盖子。
桌案上的倾洒的茶汤,正滴滴答答落在元扶妤已经泼湿的衣裳上。
她将茶盏扶正,甩去手指上的水珠,用帕子抹了桌案上的茶汤,靠在背后软垫上,笑望谢淮州,用右手手掌由上至下比划,大大方方示意谢淮州看自己湿了的衣摆:“这是谢大人不想让我走的手段?”
“大人,马车右轮被不知从哪儿掉落的石头垫了一下,不知大人可有事?”
车厢外传来护卫的询问声。
谢淮州将香炉盖子盖上,应声:“无事。”
所幸茶盏中的茶汤并不多,元扶妤衣裳湿的并不是很厉害。
谢淮州抽出自己帕子递给元扶妤。
元扶妤却未接,只笑道:“我是商户,安平公主不在朝中任职,邀我过来不会有人说什么,可要是让言官知道我这个商户与谢尚书同坐在谢尚书的马车内,必定是要参你一本的。”
见谢淮州不答话,她左手将桌案上的湿帕子挪开,右手手肘搁在桌案上,身子前倾凑近谢淮州,低笑:“谢大人是真不想让我走啊?”
谢淮州见元扶妤并不接他递去的帕子,正要收回,手腕便被元扶妤扣住。
谢淮州抬眉,欲抽回手臂,却纹丝不动。
之前谢淮州就察觉,这崔四娘并非她表现的这般手无缚鸡之力,她身上是有些功夫的。
这话裴渡也提醒过谢淮州。
四目相对,元扶妤视线落在谢淮州手腕之上,指腹微挪扣住他的脉搏。
“谢大人的脉搏,跳得有些快啊。”元扶妤抬眉轻笑。
谢淮州亦是凑近了元扶妤:“你若是夺舍了崔四娘的长公主,那你应当知道……你的手放在哪里,我的脉搏才会跳的更快?还是长公主从未同你说过,所以你也不知道。”
元扶妤目光凝视谢淮州说话的唇。
她怎么会不知道碰谢淮州哪里,他心跳会不受控制。
他的唇、耳、腰、腹全都是他的软肋,尤其是唇和耳。
只是,死后以崔四娘的身份与谢淮州再相处,元扶妤总觉得曾经谢淮州在自己跟前面红耳赤,欲而不自知的懵懂模样,是诓她的。
从见识过真实的谢淮州后,她后知后觉察觉,谢淮州曾在她面前表现出的纯真、真挚,看似温和无害被她拿捏,实则为的是引诱她满足他的欲念。
换而言之,谢淮州曾经分明就是以他自己为饵,以示弱的方式,让她以为她掌握绝对主导。
“我才同谢大人说,感情之事拿得起放得下,时隔不久谢大人便口出虎狼之词……”元扶妤直勾勾盯着谢淮州,语声刻意压低,“谢大人,莫非舍不得我放下?”
“不需要帕子吗?”谢淮州问。
对元扶妤的话,谢淮州未承认,也未否认。
但相比之前会因她与长公主太过相似而目光恍惚,如今倒是沉着不少。
“小小一盏茶,虽说用不上谢大人的帕子,但我也不好拂了谢大人的好意。”元扶妤说着从谢淮州手中拿过帕子,松开谢淮州手腕,沾了沾自己身上的水渍,问,“强行留人也总得有个因由,谢大人不是舍不得我,那是为着什么?”
“你的武婢请我时,正好我收到了这个,玄鹰卫快马加鞭送回来的。”谢淮州从马车抽屉内取出玄鹰卫密报,搁在元扶妤面前,“你看看。”
元扶妤瞧了眼谢淮州,拿过密信一目十行往下看,西川节度使死了,柳眉以黜陟大使的身份暂代西川节度使,林常雪带着请奏朝廷再派西川节度使的折子,也在送往京都的路上。
这件事元扶妤是知道的,上次林常雪送回的密信中提到柳眉欲杀西川节度使的事。
林常雪和柳眉为了避免翟鹤鸣觊觎西川节度使的位置,以料理民乱后事为由留在蜀地,硬生生等着翟鹤鸣离开蜀地后才动手。
朝廷一方大吏突然身死,这对玄鹰卫的来说是不敢耽误的消息,需八百里加急送回京都。
但元扶妤和谢淮州都看过林常雪送来的密信,早已知道会有这个结果。
元扶妤将密信叠好,放在桌案上:“王家人着急找谢尚书提余云燕官复原职之事了吗?”
“今日早朝散后,含蓄提了提……”谢淮州并不在意,“这几日内,王炳凌必会登门详谈此事。”
“在王炳元、王炳江死后,礼部尚书王炳凌,的确深得王家那个老头子的器重。”元扶妤手肘搭在软枕上,坐姿懒怠,冷笑道,“但他没那个胆子为王家做主,他是探口风,你若将条件定的过高,王家那个老头子可是会亲自……”
元扶妤话说到这里一顿,当初她是朝堂一手遮天的长公主,自然是那个老头子去见她,可对谢淮州……
元扶妤道:“王家那个老头子是会亲自给你下帖子,邀你去见他的。”
谢淮州听到“王家那个老头子”这个称呼,端茶的手一顿,静听元扶妤接下来的话。
“他会端着长辈的架子,威逼利诱,引导你在他的掌控内办事,这是老头子最擅长的。”元扶妤转眸望着谢淮州,“若这老头子当真亲自见你,你能不见就不见,若避不开见了……他不论说什么你都不必接茬。”
谢淮州盯着元扶妤抿了口茶,又听她说:“若照我的意思,这王家老头子活得可真够久的。”
元扶妤没忘记李芸萍的死。
她甚至能想象得到王家那老头子轻描淡写,说想看看她这个刚入京就闹出大动静的长公主心腹,会不会因金旗十八卫之死和郑江清对上。
世家诸人,她了解的很……
光让王家死了有罪的两个子嗣,实在是难消她心头之恨。
“崔姑娘杀心颇重。”谢淮州开口。
“杀人虽然从不是我的首选,可有些人不死……确实让我心中不快。”元扶妤颔首承认后,察觉马车又颠了一下,陡然转了话锋,眉眼中杀气尽散,只余笑意,“谢大人难不成是不舍与我分离,欲送我回崔府?”
谢淮州揽着衣袖,抬手在车厢上敲了敲:“找个僻静的巷子停下,让崔家的牛车过去……”
“是。”护卫应声。
谢淮州将搁在坐榻之上的披风递给元扶妤,示意她遮掩遮掩身上的水渍。
元扶妤接过谢淮州披风瞧了眼,笑着放在一侧:“披着谢大人的披风出去,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了。”
“随你。”
“谢大人,殿试的题目出好了吗?”元扶妤问。
“嗯,前日便已交给陛下,殿试之时由陛下亲选。”谢淮州看着元扶妤,“崔姑娘不会是想问我,都有哪些题目吧?”
“我又不考科举,随口一问,所以……我随口一说谢大人姑且听听。”元扶妤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案,“提前和小皇帝说一声,让他自己出题吧,他可以的。”
看过小皇帝对课业的回答,元扶妤知道谢淮州将小皇帝教的极好。
谢淮州神色认真望着元扶妤,想起元扶妤交给他的名单:“你是怀疑,这些题目,会被世家透露给即将参加殿试的学子?”
“至少,世家子弟多少肯定是知道,当年谢大人经历过的……难道都忘了?”元扶妤轻笑。
马车停稳,元扶妤扶着桌案起身:“谢大人,告辞了。”
谢淮州颔首,端起茶盏。
锦书见元扶妤从马车上下来,伸手扶住元扶妤问:“姑娘,您身上……”
“茶撒在身上了,先上牛车。”元扶妤说。
马车内,谢淮州透过窗牖缝隙看着元扶妤上了牛车,收回目光,闭上眼,良久才放下紧紧攥着的茶盏。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跪在金佛前诵经的元扶苎终于结束。
婢女上前搀扶双腿酸疼的元扶苎,低声询问:“殿下,谢大人亲自来接那崔四娘,恐怕是对那崔四娘有了不一样的情愫,殿下当真要放过那个崔四娘吗?”
“嗯。”元扶苎将佛珠挂在腕间。
灭突厥之战大胜前,崔四娘杀不得。
她阿姐是一个深谋远虑之人,既然早早就定下了灭突厥的计划。
那么,往突厥王庭插细作这是极有可能的。
不管崔四娘说的这个细作之事是真是假,元扶苎作为大昭的公主,为了大昭前程……也不能赌。
况且,元扶苎觉得崔四娘说的有些话,是在理的。
若是她的阿姐在世,也一定不会把心思用在防备谢淮州有别的女人上,她阿姐根本就不屑这样的事。
突厥王庭细作之事,关乎突厥之战,越少人知道越好,元扶苎不打算同自己的心腹说。
她只道:“只要谢淮州不动心,一个崔四娘算得了什么,若是谢淮州动心……就算杀了一个崔四娘,后面还会有柳四娘、李四娘……”
“那,派去盯着崔四娘的人,还要加派吗?”元扶苎的婢女问。
“加派,这崔四娘每日都去了哪儿,见了谁……事无巨细都要来禀报。”元扶苎朝殿外缓慢踱步,想了想又说,“给闲王下个帖子,邀闲王三日后来我府上用素斋。”
“是。”元扶妤婢女应声。
元扶妤刚用过晚膳,余云燕便从屋脊之上飞身一跃,轻巧落在元扶妤的窗棂之下。
余云燕来崔府的方式,锦书已经习以为常,她同余云燕行礼后带人往屋内走。
“何大人前脚刚走,余姑娘就来了,余姑娘可用过晚膳了?”锦书问。
“用过了。”余云燕匆匆拨开珠帘,朝元扶妤走来,“听说今日安平公主叫你过去了,你没事吧?”
余云燕在元扶妤对面坐下。
“我能有什么事。”元扶妤将手中书的书脊担在桌案边缘,“难不成元扶苎还能吃了我?”
“你不要以为安平公主长相雪白可爱就是个好相与的,安平公主可以说是跟在阿妤屁股后面长大的,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旁人觊觎阿妤的东西。以我对安平公主的了解,你看上了阿妤的驸马,她肯定不能容你。”
雪白可爱?
现在的元扶苎哪里还有小时候雪白可爱的模样。
“无事,安平公主唤我过去,只是问了些事,她不会杀我的,不必忧心。”元扶妤将书本合起,放在桌案一角,“何义臣说,你亲自去探了王家安置王十三郎的院子?”
“对。”余云燕从袖口取拿出名单,递给元扶妤,“今日有十七个贡生去了京郊王家的院子,这是名单……我都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