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着。”泽兰低声嘱咐卫莲,目光却并未从那扇门上移开,他微微下伏,蓄势待发。
就在此时,走廊转角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杯盏相碰的轻响,只见一名托着酒盘的侍者正稳步走来,目的地正是那间充斥着靡靡之音的包间。
紧接着,泽兰的身体在卫莲眼前发生了极其诡异的变化,只见他周身轮廓变得模糊和黯淡,整个人像原地隐身般失去了实感,甚至连走廊壁灯的光线都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的身体!
不过眨眼工夫,泽兰原本站立的位置已空空荡荡,只余下空气中一丝冷冽得犹如海域冰川般的气息证明着泽兰刚刚还站在这里。
卫莲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纵使他历经三个世界,见惯了生死搏杀与超凡力量,目睹如此场景也难以控制地产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隐匿。
这个世界的刺客赖以行走于阴影的力量,操控暗物质扭曲光线,甚至……欺骗空间的感知。
泽兰刚才发动能力时,他分明察觉到有种微弱却极其熟悉的波动——那正是盘踞在他丹田深处的被他驯服不久的暗物质之力。
原来,这种冰冷而狂暴的力量还能如此运用!
前世雇佣兵生涯中血雨腥风的记忆碎片涌入他的脑海,那些在层层警戒下九死一生的潜入任务,那些为接近目标绞尽脑汁并付出惨重代价的瞬间……
如果当年他拥有这种能力……
卫莲的眼神变得无比炽热,像是看到了价值连城的宝藏。
这技能,如果放在他前世的世界,何止万金?那是足以让任何国家和组织为之疯狂的神技!
另一边,侍者毫无所觉地端着酒盘,推开了包间门。
门页开启又合拢的刹那,一缕细微的气流波动贴着侍者的脚后跟钻了进去,同一时间,门内爆发出响亮的带着醉意的哄笑和女招待们夸张的逢迎声。
卫莲立刻收敛心神,无声无息地退向回廊深处。
他藏在一座黑曜石雕像后面,身影被雕像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
他微微侧头,将呼吸压制到最轻缓的节奏,仅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那扇紧闭的门,赛拉尔在他肩头缩成一团温,只有耳朵尖偶尔抖动一下。
包间里传出隐约的调笑声,其中还夹杂着劝酒和某种令人作呕的狎昵声响,卫莲将全身感官提升到极限,努力在那些噪音中捕捉着属于泽兰行动的蛛丝马迹。
二十分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那扇包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名女招待端着空了的酒瓶和几个脏污的杯子走了出来,她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里却透着疲惫和厌烦。
她反手带上门。
然而就在门缝即将合拢的瞬间,一股冰冷沉寂的气息紧贴着那名女招待的后背“流淌”了出来——那气息宛若深海潜流,无声无息,却又带着寒意彻骨的存在感。
是泽兰!
他出来了,就贴在那个女招待身后,如同她的影子。
卫莲屏住呼吸,看着女招待毫无察觉地端着托盘走向服务间,泽兰的“影子”在走廊的魔晶灯光下晃动着,却奇异地没有在地上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女招待消失在服务间的门后,那道无形的影子才倏然脱离,如被风吹散的轻烟,急速朝着卫莲藏身的雕像阴影处飘了过来。
雕像旁的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光线似乎发生了短暂的折射。
紧接着,泽兰的身形像是从水底缓缓浮出水面,轮廓由虚淡迅速变得凝实,最终完整地出现在卫莲面前。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诡异莫名。
“走。”泽兰的表情比进去之前更加冷漠,俊美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寒霜,那只露在眼罩外面的紫眸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大概是在包间里看到了污秽不堪的东西。
他朝着歌舞坊的大门方向快步走去,卫莲立刻跟上,赛拉尔已经从卫莲肩膀上跳了下来,一人一猫紧跟在泽兰后方。
泽兰周身散发着的生人勿近的低气压,让走廊上偶尔经过的侍者和客人都不由自主地避开几步。
直到彻底走出海伦娜歌舞坊金碧辉煌却弥漫着奢靡与堕落气息的大门时,泽兰的脚步才稍稍放缓。
他没有回头,径直拐进旁边一条远离主街且灯光昏暗的小巷。
巷子两边是沿街建筑的背阴面,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杂物,人迹罕至,十分僻静。
泽兰在巷子深处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向卫莲。
“明晚,他们要在城郊的‘夜莺庄园’里举行集会,必须想办法混进去。”
混进去?
卫莲眉峰微蹙,泽兰刚刚展示的“隐匿”技能简直是为潜入而生的神技,现在却说要想办法。
于是他直接提出疑问:“你的能力用不了?”那神乎其神的隐匿技能难道还有什么限制?
泽兰定定地望着卫莲,眼神里带着种“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审视,他沉默了几秒,似是在确认卫莲是真的缺乏常识而非刻意试探,半晌才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解释道:“夜莺庄园内部设有大型禁魔阵。”
卫莲在脑中将这个词汇拆解组合,字面意思并不难懂,禁止魔法,或者……禁止一切超凡力量?
“任何职业的力量,魔法元素、斗气、炼金波动……在禁魔阵范围内都会被压制,强行催动只会触发警报,引来守卫。”
泽兰盯着卫莲,眼神中闪过几许探究的意味,“进去之后我们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只能依靠身体和头脑。”
卫莲心一沉,他想到了自己丹田里那股迥异于魔法元素并被他视作底牌的暗物质之力,他下意识地追问:“连暗物质也不行?”
话音落下的瞬间,卫莲敏锐地捕捉到泽兰脸上稍纵即逝的诧异,那只深紫色的瞳孔快速地收缩了一下。
“暗物质?”泽兰重复了一遍这个在当下只存在于某些禁忌典籍中的古老称谓,语气里透出些许探究之意,“现在的人更习惯称它为暗元素。”
他顿了顿,向前逼近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卫莲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歌舞坊里的香水味。
“我能感知到你身上有它的气息,这也是为什么阿梅丽会提议我和你组队,不过……”
泽兰的话锋陡然一转,神情变得异常严肃:“你身上那份力量,能不用,尽量别用,”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卫莲眼底,带着警告的意味,“除非……是真正的生死关头,别无选择。”
卫莲迎上泽兰的目光,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平静地等待下文。
他深知,这种涉及力量本质的禁忌,泽兰能提醒一句已是难得。
泽兰深深地注视着卫莲,那只被眼罩覆盖的左眼位置似是也在传递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几秒钟的沉默后,他做出了一个令卫莲和赛拉尔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抬起左手,干脆利落地扯住了覆盖左眼的黑色皮质眼罩边缘。
“唰。”
眼罩被摘了下来。
昏暗的光线下,泽兰的左眼彻底暴露在卫莲眼前。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整只眼眶里充斥着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物质!
那不是普通的黑色,更像是一个微型的宇宙黑洞,将巷子远处透来的微弱光线全都吸了进去,不留一丝反光。
仔细看去,那片黑色物质并非凝固的死物,而是在极其缓慢地流动着,一股阴冷、死寂、带着不祥意味的气息从中隐隐散发出来。
赛拉尔蹲在卫莲肩头,猫瞳缩成了两条竖线。
它早知泽兰是刺客,也清楚刺客终将付出的代价,但亲眼看到这被暗物质侵蚀入髓的恐怖景象仍让它感到不寒而栗,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带着无尽惋惜的轻叹。
海妖一族本就因暗物质侵蚀和人类的捕杀濒临灭绝,眼前这个天赋卓绝的海妖少年,左眼已被侵蚀至此……他的生命恐怕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目睹此情此景的卫莲也是呼吸一窒。
泽兰的脸庞无疑是造物主的杰作,轮廓深邃,五官精致,带着超越性别的冷冽美感,然而,这只被黑暗吞噬的左眼却像是一道狰狞的诅咒,将这份极致的美彻底撕裂,赋予其令人心悸的诡艳。
破坏与美感,死亡与生机,在这张脸上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不想太快变成我这样,”泽兰好似早已习惯了他人面对这只眼睛时的反应,他平静地将眼罩戴了回去,遮住那只恐怖的左眼,“就减少使用暗元素的频次。”
很显然,他默认了卫莲有朝一日也会受到侵蚀。
卫莲沉默着,心头泛起一丝波澜。
惊讶?有之,对那侵蚀景象的本能忌惮?亦有之,但更多的是触动——这个外表冷漠,出手狠辣却花钱如流水的海妖刺客竟会对一个他认为的同病相怜的少年发出这样基于自身惨痛经验的警告。
这与泽兰表现出的漠然和奢侈作风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关于暗物质或者说暗元素的沉重话题到此为止,泽兰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口吻:
“明晚的潜入任务只能用常规方式,悬赏令的要求是调查新生教会的主要成员和信息,获取关键情报即可,尽量避免战斗,尤其是,”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现在,”泽兰的目光扫过远处街景,眼神中闪过一丝倦意“找个地方落脚,计划需要完善。”
该吃饭睡觉的时候绝不工作,这是泽兰刻入骨髓的信条。
卫莲一言不发地跟在泽兰身后,再次步入塞罗米尔城华灯初上的主街道,七拐八绕,穿过满是奢侈品店铺和高级餐厅的大道,泽兰最终停在了一栋气派非凡的建筑前。
这是一家看外观就知道消费很高的豪华旅店,门童穿着笔挺考究的制服,一见到卫莲和泽兰就笑容满面地将两人迎进大堂。
旅店大堂内铺设着覆盖整个场地的深蓝色星空图案地毯,巨型水晶吊灯洒下柔和如月华的光芒。
卫莲随意扫了一眼服务台后方墙壁上悬挂的用魔法光幕显示的价目表,当“豪华单间10金币/晚”的字样映入眼帘时,他感觉到自己的眼角和嘴角同时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他对泽兰的“土豪”身份认知又被刷新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更让他感到无语凝噎的是,泽兰根本没有询问“双床标间”这种更具性价比的选择,而是直接用他那张似乎无所不能的卡片干脆利落地划定了两个独立的豪华单间。
“您的房间在十三楼东翼,房号1308和1309,这是您的房卡,祝您入住愉快。”前台小姐的笑容甜美地递上两张微光闪烁的房卡。
卫莲麻木地从泽兰手里接过那张价值10金币一晚的房卡,算了,跟一个眼泪能变珍珠的物种计较住宿费,完全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现在只剩下发自内心的纳闷,那就是海妖这个种族究竟富到了何种丧心病狂的地步?带着这种困惑又好奇的心情,卫莲刷卡打开了1309号房间的门。
赛拉尔立刻从他肩头跳下,闪电般扑向房间中央那张铺着雪白羽绒被的大床,在上面兴奋地打了几个滚。
“喵嗷!”赛拉尔发出一声饱含感慨的叹息,它在柔软得能陷进整个猫的大床上用力踩了踩,然后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卫莲,“真不愧是海妖一族,这排场,可比你们人类那些穷酸国王阔气多了!你这辈子羡慕不来的!”
卫莲反手关上房门,走到床边坐下,他想伸手去揉一揉额角,却被赛拉尔的话吸引了注意力,转头看过去,示意它继续说。
赛拉尔四仰八叉地躺在被子上,露出柔软的白色肚皮,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你格局小了”的傲娇光芒:“哼,海洋的富饶岂是你们这些困在陆地上的生物能够想象的?”
“对于海妖而言,辽阔的海洋是他们的庭院,星罗棋布的岛屿是他们的行宫花园,那些人类难以企及的海沟和秘境也只有海妖才能自由来去!几千年前他们族人数量多的时候还讲究个领地划分,可现在嘛……”
“海妖族凋零至此,恐怕整个海洋的财富都集中在泽兰那小子,还有他那几个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的族人手里了。”
它晃了晃脑袋,语气又带上点戏谑,“更厉害的是,人家心情不好哭一哭,掉下来的眼泪就是成色最顶级的珍珠,随便拿一颗送到拍卖行,都能让那些贵妇抢破头,躺着都能赚钱!”
整个海洋……
数不胜数的岛屿……
无尽的财富……
卫莲呼吸一滞,整个人都僵住了。
前世雇佣兵刀口舔血,今生穿越三个世界挣扎求存,支撑他熬过无数艰难险阻的终极目标是什么?不就是能拥有一处无人打扰的私人小岛,一片洁白的沙滩,一栋面朝大海的房子,然后彻底躺平过退休生活吗?
阳光,沙滩,海浪,绝对的宁静和自由……
那幅被他深埋心底并视为精神支柱的画面,因为赛拉尔描述的属于泽兰的领地而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渴望和艳羡如岩浆般喷涌而出,顷刻便吞没了他的理智,他不由自主地幻想着泽兰慵懒地躺在私人岛屿的沙滩上,随手抛玩着金币和珍珠,而自己还在宗师系统的压榨下苦哈哈地刷着积分……
这对比带来的冲击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然而,赛拉尔接下来的话却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将他心头刚刚燃起的炽热火焰瞬间浇灭,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冰冷的灰烬。
“可惜啊……”赛拉尔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源自古老存在对年轻生命凋零的惋惜,“那孩子时日无多了。”
卫莲霍然抬头,看向赛拉尔。
赛拉尔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惯常的傲娇,只剩下一片悲戚。
“泽兰左眼的侵蚀只是表象,暗物质一旦在体表显露出侵蚀的具象化痕迹,就意味着它已经开始啃噬生命的本源,那是不可逆的凋零之路,最多十年……甚至更短。”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城市的璀璨灯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却驱不散这方寸之地的沉重氛围。
赛拉尔轻轻叹息一声,打破了沉默:“他刚才让你不要滥用暗物质,免得步他后尘,能在自己命不久矣的情况下还对仅算萍水相逢的你出言提醒……”
“海妖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善意果然如传说一般纯洁无瑕,也难怪……”它的语气流露出些许讽刺的意味,“在人类的童话故事里,海妖总是被愚蠢的王子辜负。”
卫莲垂下眼睫,伸出手臂,在赛拉尔“放肆!吾的腰也是你能搂的?”的抗议声中将它毛茸茸的小身体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一下下地梳理着对方背上的毛发。
他与泽兰只是任务途中短暂合作的同行者,萍水相逢,各自背负着沉重的秘密,对方的财富、力量、悲剧,都与他无关。
他能做的仅仅是记住这份善意的提醒,然后,走好自己的路。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卫莲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将赛拉尔放到床上,起身开门。
泽兰站在门外,一只手里提着个散发着浓郁烤肉香气的油纸袋和用透明杯子盛着的的果汁,另一只手里拿着几张折叠起来的纸张。
“你的。”泽兰言简意赅,将食物和饮料递给卫莲,然后侧身走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
他走到房间中央的红木书桌前,将图纸铺开,手指在上面快速点划着,似是在确认某个细节。
卫莲走到桌旁打开纸袋,里面是烤得滋滋冒油的肋排和几串蔬菜。
他确实饿了,一边吃一边看向泽兰铺开的图纸,那上面标注着庄园的围墙、守卫塔楼、主建筑、花园路径,以及一个用红线圈出来的位于庄园中心地带的区域——想必那就是“禁魔阵”的位置。
就在卫莲咀嚼着第二块肋排,思考着泽兰会用什么“常规方式”突破外围的守卫和巡逻时,一直低头凝视着图纸的泽兰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
然后,泽兰用他那特有的缺乏抑扬顿挫的平板语调抛出了一颗炸雷:“计划已定,明晚,我需要把你卖掉。”
“咳!咳咳咳……”
卫莲猝不及防,喉咙里那块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烤肉猛地呛进了气管。
他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撑在桌沿,咳得眼泪都飚了出来,脑子里只剩下泽兰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在嗡嗡作响,反复回荡。
卖掉?卖什么?卖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