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刚爬上窗台第三格的时候,刘好仃已经把那把旧钥匙从窗台上拿下来了。它不再像昨天那样安静地躺在光里,而是被他顺手塞进了工装裤口袋——金属贴着大腿外侧,有点凉,但不至于刺骨。他知道,这不是纪念品,是提醒器。
车间刚开工半小时,机器声嗡嗡作响,老张一边啃馒头一边嘟囔:“昨天货才发出去,今天就有人扫码问补货,这不挺好吗?”
小林在旁边点头:“对啊刘哥,我刚看后台留言区,还有人夸我们玻璃透亮得像空气!”
刘好仃没接话,只是走到白板前,用红笔画了个圆圈,中间写了个“听”字,底下又补了四个小字:别光听夸的。
大家愣了一下。
他掏出钥匙,在白板边缘轻轻敲了三下——不是敲黑板那种急促,更像是敲门,试探性地、温和地。所有人目光都聚了过来。
“这玩意儿能开厂门,也能开文件柜。”他晃了晃钥匙,“但它开不了人心。现在人家扫我们二维码,不是图新鲜,是在试信任。信你一次容易,信你一百次难。”
阿芳低头翻手机后台,手指滑得飞快。她刚把前五十条非中文留言导出来,正准备念,突然停住。
“有一条越南语评论说……‘希望他们别像某德国品牌一样敷衍’。”她顿了顿,“原因是包装有点破,照片显示边角压皱了。”
没人说话。
老张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皱眉:“就这点事儿?至于上升到品牌对比吗?”
刘好仃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无奈笑,是那种“你终于问出我想听的问题”的笑。
“至于。”他说,“风往哪吹?不是看谁夸你,是听谁骂你。骂得轻,说明还在给你机会;骂得狠,说明门已经快关上了。”
小林探头看阿芳手机屏幕:“哎,还有个阿拉伯语留言,翻译过来是‘你们的质检报告pdF打不开’……这也算差评?”
“算。”刘好仃点头,“不是所有差评都带感叹号。有的藏在句号里,有的躲在加载失败的图标后面。”
他转身拿起马克笔,在“听”字旁边又添了一行字:主动听 + 快速回 = 不让小裂缝变大裂口。
阿芳忽然抬头:“那我们现在就做两件事?一是每天固定时间查留言,二是……设个自动回复模板?比如‘感谢反馈,我们正在核实’这种?”
“可以。”刘好仃点头,“但别只发模板。谁留言,谁就得被记住。下次他再扫,看到回复人名还是‘客服A’,那扇门就白开了。”
老张挠头:“这也太细了吧?咱们又不是做电商的。”
“但我们现在卖的是信任。”刘好仃指了指样品箱上的二维码,“以前玻璃出厂就算完事,现在出厂只是开始。人家扫完看到狗都觉得干净,那是惊喜;扫完发现包装破了还没人理,那就是失望。惊喜攒口碑,失望传千里。”
阿芳默默打开Excel,新建了个表头:国家|留言类型|处理状态|响应时间。她在第一行填上越南、包装破损、待跟进,然后抬头问:“刘哥,这个‘响应时间’要精确到分钟吗?”
“不用。”他说,“精确到心情就行。对方急,我们就快;对方疑惑,我们就清。人心不是数据,但人心能变成数据。”
小林噗嗤一笑:“这话听着像鸡汤,但我居然信了。”
“不是鸡汤。”刘好仃拍拍他肩膀,“是玻璃厂的老实话。冷冰冰的东西要想让人愿意摸,就得先暖起来。”
中午吃饭时,阿芳特意坐回窗边位置。阳光比早上更亮,饭盒里的米饭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一层糖霜。她一边嚼饭一边刷后台,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小林问。
“刚才那个德国品牌的类比……下面有人回复了。”她念出来,“‘至少他们敢贴真实生产视频,比某些只敢放p图的强多了。’”
刘好仃刚好路过,停下脚步:“谁回的?”
“一个Id叫‘hcmc_homeowner’的,应该是胡志明市本地人。”
“挺好。”他说,“说明有人开始替我们说话了。口碑不是我们自己喊出来的,是别人愿意为我们说出来的。”
下午两点,刘好仃把所有人叫到会议室。这次没人带饭盒盖子写字板,大家都空着手,但眼神不一样了——不再是“扫码真热闹”的兴奋,而是“原来热闹底下还有暗流”的警觉。
他在白板上写下三个词:
听见 → 记住 → 回应
“这不是KpI,是习惯。”他说,“以后每周五下午,我们开个十分钟短会,就聊一件事:这周谁让我们心跳加速了?不管是夸的还是骂的。”
老张难得没反驳,反而掏出手机翻相册:“我刚拍了个图,是我们第一批货装车时的包装细节。我觉得……下次可以加个防撞角。”
刘好仃看了眼照片,点头:“行,改。”
阿芳忽然举手:“那差评处理完之后,要不要主动告诉对方一声?比如私信说‘问题已解决,感谢监督’?”
“要。”刘好仃说,“这不是认错,是认认真真地告诉人家:你的话,我们听到了。”
小林举手:“那我提议,下次二维码旁边加个小字:‘扫码不怕提意见,我们怕你不吱声’。”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然后爆发出笑声。
刘好仃也笑了,但没笑太久。他低头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金属已经被体温焐热,不再冰手。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份泛黄的渠道计划书——当时他们只想着怎么把货卖出去,从没想过怎么让人愿意一直买。
而现在,他们终于明白:
口碑不是锁,是用来提醒自己——门开了,别让它关上。
阿芳低头在任务卡背面写下新一行字:“原来最好的广告,是别人替你写的差评回复。”
她合上本子,起身准备回工位。刚走到门口,听见刘好仃说:
“你知道为啥我现在敢查差评吗?”
她回头。
“因为以前我们怕花钱,现在我们怕错过。”他指了指远处那辆刚装完货的货车,“错过一个差评的人,可能就错过一座城的信任。”
阿芳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就是上回交给她的那把旧钥匙,冰凉的金属贴在掌心,现在却像被体温焐热了。
她没回头,只是把钥匙轻轻放在窗台上,阳光正好照在齿纹上,闪了一下,像某种无声的回应。
小林这时跑过来,手里拿着刚打印的第三批二维码样张:“刘哥,我把太阳旁边加了个耳朵图案,你说行不?”
刘好仃接过一看,笑了:“挺好,玻璃冷,太阳热点,耳朵嘛——说明我们听得见。”
阿芳听见了,忍不住笑出声。
刘好仃转头看她:“笑啥?”
她指了指自己口袋里的任务卡:“我在想,如果下次他们再换人来谈,会不会也带个带耳朵的二维码?”
刘好仃没回答,只是走到她刚才站的位置,伸手摸了摸窗台上的钥匙。
钥匙还在那儿,没动,也不说话。
但它旁边的阳光,已经悄悄往前挪了一寸。
阿芳忽然说:“刘哥,我刚发现后台有个新留言。”
“什么内容?”
“英文写的。”她念出来,“‘你们回得真快,比我妈还勤快。’”
刘好仃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钥匙在阳光里闪了第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