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观,这座昔日香火鼎盛、供奉着三清祖师的道场,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凄凉。主殿的穹顶破开一个大洞,露出灰蒙蒙、毫无生气的天空。曾经缭绕的檀香气味早已被浓重的尘埃和腐朽的木料气息取代,冷风毫无阻碍地穿堂而过,卷起地上厚厚的、混杂着碎瓦和枯叶的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几尊残破的神像歪倒在阴影里,金漆剥落,泥胎裸露,空洞的眼窝漠然地注视着这片死寂。
赵乾佝偻着背,在堆积如山的废墟里艰难翻找。他的目标很明确——燃料。窝棚区那口熬煮毒草药汤的大缸,需要持续不断的柴火。腐朽的窗棂、断裂的梁柱、散落的蒲团……任何能燃烧的东西都是生存的保障。他的手指在冰冷的瓦砾和朽木间摸索,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每一次弯腰,腰背处被毒药汤反复淬炼过的肌肉都传来清晰的酸痛感,却也蕴含着一种日益增长的韧劲。
突然,他指尖触碰到一块与朽木瓦砾截然不同的硬物。触感冰凉、厚重,带着金属的棱角。他拨开覆盖在上面的厚厚灰土和几块碎砖,一个半埋在瓦砾下的铁皮箱子露了出来。箱子不大,一尺见方,表面锈迹斑斑,还残留着几道深深的爪痕,似乎曾经历过惨烈的争夺或逃亡。箱盖已经变形,被一块沉重的断梁死死压住一角。
赵乾心头莫名一跳。他深吸一口气,腰马下沉,双腿如同扎根大地,双手死死扣住那根断梁边缘。手臂上、肩背上,那些在武馆里被木桩、石锁反复捶打出的肌肉瞬间贲张隆起,条条青筋在黝黑的皮肤下如同虬龙盘绕!
“起——!” 一声低沉的闷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带着武馆里打熬出的悍勇之气。
嘎吱…嘎吱…
沉重的断梁发出刺耳的呻吟,被他硬生生抬起寸许!汗水立刻从他额角渗出,汇成小溪流下。他右脚闪电般探出,脚尖精准地抵住铁箱边缘,猛地发力一勾!
哐当!
锈蚀的铁箱终于脱离了断梁的压制,被他从废墟中拖了出来,带起一片呛人的烟尘。
箱子没有锁,只是搭扣锈死了。赵乾用随身携带的、在武馆里打磨得异常锋利的柴刀刀柄,狠狠砸了几下。锈屑簌簌落下,搭扣应声而开。他屏住呼吸,掀开了那沉重而冰凉的箱盖。
一股浓烈的霉味混合着陈年墨香扑面而来。箱内没有金银,没有法宝,只有几卷用暗褐色兽皮精心捆扎的厚重卷轴,以及几块颜色发黑、边缘磨损的玉简。兽皮卷的捆绳早已腐朽,轻轻一碰便化为齑粉。卷轴本身也异常脆弱,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墨迹从孔洞中渗出,如同干涸的血泪。
赵乾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卷兽皮卷,缓缓展开。兽皮入手冰凉而坚韧,仿佛还残留着某种古老生灵的气息。卷轴开头,是几个用暗红色朱砂写就、笔力遒劲如刀劈斧凿的古篆大字:
《九劫锻骨篇》
他的心猛地一跳,呼吸不自觉地粗重起来。他强压住激动,借着殿顶破洞透下的、微弱的惨淡天光,仔细辨认着下方那密密麻麻、同样以朱砂书写的蝇头小楷。字迹古奥,很多术语闻所未闻,但那些描绘人体筋络、骨骼、穴窍的图谱却异常清晰!
“……夫肉身者,渡世宝筏,藏力之渊薮。灵机断绝,大道飘渺,唯此身不灭,力可自生……”
“……引气非引外灵,乃引自身气血之奔腾!以意导之,如汞如铅,沉于丹田血海,聚而不散,是谓‘养气’……”
“……气壮则力生!力非凭空,源于筋膜拉伸如弓弦,骨节摩擦如金铁!以重物压之,以钝器捶之,以水火淬之,破而后立,九死九生,方得筋骨如龙象……”
“……外练筋骨皮膜,内壮气血脏腑,息息相引,动静相合。气催力发,力随气至,崩山碎石,只在弹指……”
一幅幅细致入微的人体图谱在赵乾眼前展开:肌肉束如同老藤盘结,骨骼关节标注着发力支点,一条条用朱砂描绘的、不同于灵脉的粗壮“气血运行路径”贯穿全身!旁边配有文字注解,详细描述着如何通过特定的呼吸节奏、肌肉震颤、筋骨摩擦,在极限压榨下,将奔涌的血液化作滚烫的“气”,再将这“气”转化为沛然莫御的“力”!没有一处提到吸纳天地灵气,所有的力量源泉,都指向自身这具饱受锤炼的血肉之躯!
“气血如铅汞…沉于血海…气催力发…” 赵乾喃喃自语,捧着兽皮卷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认知上!那些在武馆里承受的、近乎自虐般的捶打、负重、撞击,那些浸泡在滚烫毒汤中深入骨髓的麻痒刺痛…在此刻,仿佛被这卷古籍赋予了全新的、惊心动魄的意义!
那不是无意义的苦熬!那是在打熬这具“渡世宝筏”,是在压榨血肉深处的潜能,是在点燃属于凡人自己的“气血之火”!丹田不再是储存灵气的所在,而是奔涌气血汇聚的“血海”!力量不再依赖飘渺的灵气,而是源于筋骨摩擦、气血奔涌!
他猛地抓起旁边一块颜色发黑、触手温润的玉简。玉简入手微沉,他尝试着像过去感应灵气那样,将一丝微弱的精神力探入其中——这是他身为杂役弟子唯一学到的粗浅法门。
嗡!
玉简内并无灵气波动,却陡然投射出一片朦胧的光影!光影中,一个赤膊的精壮大汉虚影正在演练!他的动作刚猛暴烈到了极致,毫无仙法的飘逸灵动,只有最原始的力量宣泄!挥拳如巨锤擂鼓,踏步似莽牛冲撞,肘击膝顶如攻城破甲!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光影中清晰标注出的肌肉束的剧烈贲张收缩、气血在特定粗壮路径上的奔涌咆哮、骨骼关节摩擦迸发出的无形力量波纹!尤其当他演练到一式“莽牛顶角”时,虚影的脊柱如大龙起伏,全身筋肉瞬间绞紧如钢索,汇聚于肩肘一点,轰然爆发!光影中模拟的巨石,应声炸裂!
这光影,完美地印证了兽皮卷上那些艰涩的文字!这是力量的图谱!是气血运行的轨迹!是属于血肉的“道”!
“以血养气…以气催力…” 赵乾死死盯着那炸裂的巨石光影,又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骨节粗大、沾染着搬运废墟留下污垢的双手。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因仙路断绝而筑起的绝望堤坝!武馆里的打熬、雷刚的怒吼、药汤的淬炼、击退山猫时那瞬间爆发的力量感…与这古籍中的文字、玉简中的光影,轰然交汇!
这不是粗鄙的力气!这是一条路!一条在绝境中,由血肉筋骨开辟的、属于凡俗生灵的——武之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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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镇,“武馆”那破败的院子里,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雷刚独臂挥舞着油亮的硬木短棍,吼声如同炸雷,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
“废物!全是废物!这点分量都扛不住,骨头是豆腐做的吗?!” 他一棍子抽在一个脚步虚浮、背负石锁摇摇欲坠的汉子小腿上,痛得对方一个趔趄,差点栽倒。“顶住!腰是根!腿是桩!给我扎死了!想想你们家里等着米下锅的婆娘崽子!想想镇子外面那些红着眼睛的畜生!趴下了,就真成它们的肉了!”
他烦躁地在场中踱步,看着手下这些汉子们汗流浃背、拼尽全力却收效甚微的样子。靠蛮力硬抗,靠意志死撑,终究有其极限。缺少了灵气时代那些固本培元的丹药,仅靠那锅毒性猛烈的药汤,提升太慢,代价太大。已经有几个好苗子因为过度打熬伤了根基,甚至被药毒反噬,彻底废了。这样下去,武馆这点薪火,迟早也要熄灭。
“雷爷!雷爷!有…有门道了!” 一个激动到变调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带着剧烈的喘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赵乾如同刚从泥地里滚出来,浑身沾满灰土,道袍破烂不堪,脸上却涨得通红,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燃烧着两团火焰!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子,仿佛抱着稀世珍宝。
雷刚眉头紧锁,刚要呵斥他擅离,赵乾已经冲到了他面前,二话不说,“哐当”一声将铁箱放在地上,急切地打开,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卷《九劫锻骨篇》的兽皮卷和几块黑玉简。
“雷爷!您看!您快看看这个!” 赵乾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手指指着兽皮卷上那些朱砂描绘的气血图谱和旁边“以血养气、以气催力”的注解,“玄天观…废墟里找到的!不是仙法!是…是专门打熬身体,从血肉骨头里生发力量的法门!还有这个!” 他又拿起一块玉简,试图催动那微弱的精神力。
玉简再次投射出那赤膊大汉演练的刚猛光影,尤其是那“莽牛顶角”轰碎石块的瞬间!
院子里瞬间死寂一片。所有正在打熬的汉子都停下了动作,目光死死盯住那神奇的光影和赵乾手中古老的兽皮卷。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雷刚独眼猛地瞪圆了!他一步跨到赵乾面前,仅存的右手一把夺过那卷兽皮卷,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他识字不多,但那些描绘筋骨、气血运行的图谱,以及光影中那纯粹的力量爆发,对他这种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武人来说,冲击力是无与伦比的!他死死盯着图谱上标注的发力筋肉束和那条奔涌的“气血路径”,又反复看着光影中大汉脊柱如龙、肩肘发力的瞬间,口中无意识地喃喃:
“引气…引的是自己的血?血里的‘气’?气壮力生…筋骨摩擦…破而后立…九死九生…”
他猛地抬起头,独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那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全新天地的狂喜和震撼!他一把扔掉硬木短棍,仅存的右手狠狠拍在赵乾肩膀上,力道之大,拍得赵乾一个趔趄,却毫不在意。
“好小子!好!好!好!” 雷刚连吼三个“好”字,声震屋瓦,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都因激动而扭曲,“他娘的!这才是正路!什么狗屁灵气!老子们自己的血,自己的骨头,就是最大的本钱!‘以血养气,以气催力’…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太他娘的好了!”
他猛地转身,面对院子里所有目瞪口呆的汉子,举起那卷古老的兽皮卷,如同举起一面战旗,声音洪亮得如同惊雷炸响: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从今天起,改章程!”
他指着光影中那大汉脊柱发力的姿态:“看见没有?莽牛顶角,不是光用膀子傻顶!腰!胯!脊梁骨!全身的筋都要给我绞成一股绳!力从脚底起,顺着这条‘气路’(他指着图谱上的气血路径)灌到膀子上!这才叫发力!”
他又指着兽皮卷上关于呼吸吐纳配合肌肉震颤的描述:“喘气!都他娘的给老子好好喘气!不是瞎喘!跟着动作,吸要沉到肚子下面,像灌铅!呼要猛,像喷火!一吸一呼,血肉里的‘气’就跟着动!这才是内壮!”
最后,他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口翻滚着毒药汤的大缸,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明悟:“药汤照泡!但要改!以前是熬,现在是‘蒸’!用那口破铁锅架在上面,人蹲下面!药毒混着热气往骨头缝里钻!逼出血里的杂质,逼出那股‘气’!过程更遭罪!但熬过去,骨头渣子里都能榨出油来!”
雷刚的话语,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熊熊烈火,瞬间点燃了武馆里所有汉子眼中沉寂的希望!赵乾带来的,不仅仅是几卷古籍,更是撕开了笼罩在凡俗头顶绝望阴云的一道裂口,让一缕名为“武道”的微光,穿透了末世的尘埃,照亮了一条以血肉叩问生机的荆棘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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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黑水镇中心,唯一还算平整的小广场。
一块半人高的黝黑“玄铁碑”矗立着。这是旧日坊市测试低阶法器锋锐度的东西,沉重异常,凡铁难伤。如今成了武馆展示“成果”的靶子,也成了黑水镇幸存者们眼中一个苦涩的象征——仙家之物,凡力难撼。
赵乾站在石碑前丈许之地。他脱去了破烂的道袍,只穿着一件无袖短褂,露出精赤的上身。皮肤是古铜色,肌肉线条并不夸张地隆起,却如同老树的根须般虬结盘绕,蕴含着一种内敛的爆发力。新旧伤痕遍布其上,尤其是双拳指骨处,结着厚厚的暗红色血痂。他微微闭目,调整着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异常悠长深沉,小腹肉眼可见地微微鼓起、下沉;每一次呼气,都短促而有力,口鼻间喷出淡淡的白色气箭。
周围的镇民越聚越多,窃窃私语,目光复杂,有好奇,有怀疑,更多的是麻木的观望。几个曾经引气入体失败、如今同样落魄的修士,抱着手臂站在人群外围,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装神弄鬼…那破石碑,炼气三层的飞剑都得砍半天…”
“靠一身死力气就想打碎玄铁?痴人说梦!”
“雷疯子瞎折腾,这姓赵的小子也跟着疯…”
赵乾充耳不闻。他所有的精神都沉浸在自己体内。意念沉入丹田下方那片被雷刚称之为“血海”的区域,想象着奔涌的血液如同粘稠滚烫的铅汞,随着深沉悠长的吸气,被无形的力量引动、压缩、凝聚!一股沉重、灼热、凝实的气息感,开始在那片区域缓缓滋生、盘旋。这不是灵气,却比灵气更加霸道,更加…属于他自己!
《九劫锻骨篇》的文字、《莽牛劲》的光影、雷刚震耳欲聋的吼声、药蒸时深入骨髓的剧痛、击退山猫时那瞬间爆发的酣畅…所有的感悟在这一刻轰然交汇!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蛮荒古兽低咆的沉喝从赵乾喉咙深处炸开!他紧闭的双目猛地睁开,眼中精光爆射如电!
动了!
没有助跑,没有花哨。左脚如同巨犁耕地,狠狠向前踏出一步!坚硬的地面被踏出一个清晰的凹坑!力量自脚掌炸开,沿着小腿筋肉螺旋而上,拧腰!转胯!沉肩!整条脊梁骨如同苏醒的苍龙,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噼啪”爆响!全身虬结的筋肉在这一刻绷紧到极致,如同拉满的万钧强弓!
那凝聚于“血海”的沉重灼热气息,被这全身筋骨协同爆发的恐怖力量猛地催动!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熔岩找到了宣泄口,顺着《九劫锻骨篇》图谱中描绘的那条粗壮路径,轰然奔腾而上!灌入右臂!涌入拳锋!
右拳,带着一股一往无前、崩山碎岳的惨烈气势,撕裂空气,发出沉闷如雷的低啸,狠狠砸向黝黑冰冷的玄铁碑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拳与碑接触的刹那。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重锤砸在实心铁砧上的沉闷轰鸣——咚!!!
以拳峰落点为中心,一圈清晰可见的、细微的空气涟漪猛地扩散开来,卷起地上的尘土!
紧接着!
咔…咔嚓嚓…
细微却连绵不绝的碎裂声,如同春冰解冻,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死死盯着石碑的人耳中!
在赵乾的拳峰之下,在所有人难以置信、如同见鬼般的目光注视下,那黝黑坚硬、连低阶法器都难以损伤的玄铁碑面上,一道狰狞的裂纹骤然出现!如同黑色的闪电,瞬间蔓延开来!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蛛网般的裂痕以惊人的速度爬满了整块石碑!
哗啦啦——!
伴随着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半人高的玄铁石碑,轰然崩解!化作无数大小不一的碎块,如同黑色的冰雹般砸落在地,发出叮叮当当的乱响!烟尘弥漫!
死寂!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镇民都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滚圆,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那几个抱着手臂、面带讥诮的落魄修士,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如同被冻硬的雕塑,眼中的讥讽被无与伦比的震骇和茫然彻底取代。他们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堆黝黑的碎石,又看看保持着出拳姿势、拳峰处皮开肉绽、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滴落的赵乾,大脑一片空白。
赵乾缓缓收拳,站直身体。他胸膛剧烈起伏,口鼻间喷出的白气炽热。拳头上传来的剧痛无比清晰,但更清晰的是体内那股奔涌不息、沉重灼热的力量感,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血肉深处的强大自信!他低头,看着自己那流淌着鲜血、骨节粗大、却刚刚轰碎了“仙凡壁垒”的拳头,再抬起头,目光扫过广场上那一张张被震惊和某种微弱希冀点亮的脸庞。
古籍的微光,武道的萌芽,在这一拳之下,刺破了黑水镇上空积压已久的绝望阴云。一条以自身血肉为薪柴、以不屈意志为火焰的道路,在末世的废墟上,倔强地延伸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