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的月光像被血浸透的银箔。
陈墨跪在城楼上,掌心托着三枚青铜灯盏。灯油是混合了人油、尸毒与将军骨粉熬制的,此刻正翻涌着幽绿的光。他的指尖在灯壁上划出符文,每道符文都对应着黄泉深处的某个魂灵——那是他用三个月时间,从洛阳北邙山、邯郸丛台、以及长平古战场三个地方,硬生生从冥府勾来的「执念」。
「第一具,到。」
风突然卷起。陈墨抬头,看见穿玄铁鱼鳞甲的身影踏月而来。他的头盔上插着三根雉鸡尾羽,腰间悬着半柄断刃——正是赵国「铁鹰锐士」的统帅李牧之孙,李湛。史书记载他在长平之战中为救赵括,率三千铁鹰冲阵,最终被秦军乱箭射成刺猬。此刻他的骸骨裹着未干的血痂,眼窝里的魂火比月光更冷,「亡灵师,你要我替赵人斩白起?」
陈墨将第一盏灯盏按在他心口。灯油渗入骨缝的瞬间,李湛的骸骨发出龙吟般的轰鸣。他手中断刃突然生长出三尺剑芒,剑身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铁鹰」图腾——那是当年赵军用精铁打造的军符,每道都刻着士兵的姓名。
「第二具,到。」
第二道身影从黄雾里显形。他比李湛矮了半头,肩背微驼,甲胄上还沾着邯郸城墙的灰土。陈墨认出他是廉颇的亲兵阿稷,当年在魏国当质子时,曾用菜刀砍翻三个刺客救过廉颇。此刻他的骸骨右手紧攥着半块缺角盾牌,盾面刻着「廉」字的残痕,「老将军临终前说,要我替他抽白起那老匹夫三个耳光。」
陈墨将第二盏灯盏按在他盾牌上。灯油刚触及盾面,阿稷的骸骨突然暴起,盾牌化作一面黑铁巨壁,壁面上浮现出无数赵军的脸——有白发老卒,有垂髫少年,都是当年被白起坑杀的降卒。他们的嘴一张一合,竟发出震耳欲聋的齐吼:「还我大赵!」
「第三具。」
第三道身影出现时,整座函谷关都在颤抖。那是团裹在黑纱里的人形,黑纱下渗出的不是血,而是腐烂的麦秆与泥土的气息。陈墨掀开黑纱的刹那,连他自己都倒吸一口冷气——那是具没有骨头的亡灵,皮肤像浸透了血的棉絮,五官是模糊的一团,唯有胸口位置嵌着枚青铜箭镞,箭杆上刻着「白」字。
「这是...」
「长平坑卒的「怨魂聚合体」。」陈墨的声音发颤。他在北邙山挖到过一本《阴司要术》,上面记载着:当十万以上的冤魂被同一柄剑斩杀,他们的怨气会凝结成「无骨煞」,没有实体,却能吞噬一切生机。而眼前这团东西,正是当年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时,唯一没被埋进万人坑的「活祭品」——他被绑在祭台上,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女儿被推进土坑,最后被秦军用淬毒的箭射穿心脏。
「我要吃白起的心脏。」
无骨煞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说话,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它的黑纱突然裂开,露出下方蠕动的肉瘤,每个肉瘤里都嵌着半枚带血的箭镞,「他杀了我全家,我要他的心脏,要他的肠子,要他用骨头给我女儿搭棺材。」
陈墨后退两步,后腰抵上冰冷的城砖。他能感觉到三具亡灵的力量正在撕裂他的经脉——李湛的执念是「护赵」,阿稷的执念是「复仇」,而无骨煞的执念是「毁灭」。这三种力量交织在一起,像三把淬毒的剑,正反噬着他的魂魄。
「值得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值得。」阿稷的亡灵突然转头,盾面上的「廉」字发出微光,「当年廉颇大人说,赵人的血,不能白流。」
「值得。」李湛的亡灵举起断刃,剑芒指向东方,「铁鹰锐士的骨头,不会软。」
「值得。」无骨煞的肉瘤渗出黑血,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爹」「娘」「妹」,「他们的仇,该报了。」
远处传来马蹄声。百万秦军的火把像一条火龙,正从崤山方向蜿蜒而来。为首的战车上,立着个穿玄色锦袍的老者。他的面容与史书记载的白起有七分相似,眉骨处有道刀疤,正是当年亲手给赵括送剑的那个「人屠」。此刻他的目光扫过函谷关,嘴角勾起冷笑:「亡灵师?我白起坑过的亡灵,比你见过的活人多十倍。」
话音未落,他的战旗突然无风自动。旗面上绣着的「秦」字突然化作活物,是条吐着信子的黑蟒,直扑陈墨面门。陈墨反手甩出三枚「锁魂钉」,钉尖却被黑蟒轻易绞碎。他这才发现,黑蟒身上缠着无数细小的魂体——是被白起亲手斩杀的六国将领的亡灵,此刻正发出兴奋的嘶吼。
「来得好!」
李湛的亡灵率先冲了出去。他的断刃剑芒划破夜空,所过之处,秦军的火把纷纷熄灭。铁鹰锐士的魂体从他背后浮现,组成密集的军阵,长戈如林,盾牌如墙,竟将冲在最前的秦军步兵连人带马撞得粉碎。那些士兵的亡魂刚要逃窜,就被铁鹰阵中的「赵」字军符吸走,变成了阵中的活祭品。
「老东西,尝尝我的盾!」阿稷的亡灵大喝一声,黑铁巨壁轰然砸向秦军左翼。盾面上的「廉」字发出金光,所有被砸中的秦军士兵都发出惨叫——他们的铠甲下,竟浮现出与廉颇当年刻在邯郸城墙上的「罪己文」相同的字迹。那是白起为了羞辱赵军,命人在降卒铠甲上刻的「赵狗」二字,此刻却被「廉」字的金光灼烧,烧得皮开肉绽。
白起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挥袖召出九柄「斩将刀」,刀身上的血纹化作九条赤龙,直取李湛与阿稷的要害。李湛的断刃与赤龙相撞,火星四溅,他的骸骨开始出现裂痕;阿稷的盾牌被赤龙撕开一道缺口,几个赵军魂体被龙爪抓出,瞬间消散。
「该我了。」
无骨煞的黑雾突然笼罩全场。所有秦军的火把同时熄灭,连九柄斩将刀的血光都被吞噬。陈墨看见,无骨煞的肉瘤里渗出无数细如牛毛的黑针,每根针上都刻着「冤」字。这些黑针穿透秦军的甲胄,刺进他们的喉咙、心口、眼窝——被刺中的士兵没有流血,而是发出比哭嚎更恐怖的笑声,笑着笑着,就化作了黑雾的一部分。
「这是...」白起踉跄后退,他的斩将刀正在融化,「你...你用了活人怨气做引子?」
「是又怎样?」陈墨抹去嘴角的血。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经脉里全是三具亡灵的力量在横冲直撞,「当年你坑杀四十万赵军时,可曾想过他们会变成这样的怨气?」
白起的瞳孔剧烈收缩。他终于看清了无骨煞的模样——那团蠕动的肉瘤里,隐约能看见女人的发簪、孩童的银锁、老人的烟杆,全是长平古战场里最常见的物件。这些物件的主人,此刻正通过无骨煞的嘴,发出同一个声音:
「白起,你还我丈夫。」
「白起,你还我爹娘。」
「白起,你还我...」
「够了!」白起突然暴喝。他的周身腾起黑气,竟是将九柄斩将刀的残片吸进体内,「亡灵师,你以为用这三具亡灵就能赢我?我白起一生杀敌百万,连天都杀出个窟窿!」
「那你看看,天窟窿里是什么。」
陈墨抬起手。三具亡灵同时抬头,他们的魂火竟与天上的月亮连成一线。月光突然变得惨白,照在秦军阵中,那些原本被黑雾笼罩的士兵,此刻竟纷纷跪了下来。他们的铠甲下,露出了与赵军相同的「玄鸟纹」——那是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时,特意赐给边境军民的图腾,象征着「赵人不死」。
「这是...」
「是赵人的魂。」陈墨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在长平杀了他们的身体,却杀不掉他们的魂。四十年了,他们的魂一直在地下等着,等着有人能带他们回家。」
白起的斩将刀「当啷」落地。他望着自己的手,那上面竟浮现出与赵军相同的玄鸟纹——那是被他亲手杀死的赵军士兵的魂,正在从他的骨头缝里钻出来。
「不...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陈墨的三盏灯盏同时炸裂。灯油化作三道绿光,分别钻进李湛、阿稷和无骨煞的眉心,「这是我用阿昭的生魂,用我自己的命数,用这三具亡灵的执念,给你准备的「魂棺」。」
三具亡灵突然融合在一起。李湛的断刃、阿稷的盾牌、无骨煞的肉瘤,化作一尊三头六臂的巨像。巨像的胸口嵌着那枚刻着「白」字的箭镞,眼中燃烧着三种不同的火焰:李湛的火焰是冷的,像冰锥;阿稷的火焰是热的,像熔浆;无骨煞的火焰是无色的,像深渊。
「白起,受死。」
巨像的六臂同时抬起。李湛的断刃刺穿白起的咽喉,阿稷的盾牌碾碎他的胸骨,无骨煞的黑雾缠住他的魂魄。白起的惨叫声持续了整整一刻钟,直到他的身体化作飞灰,魂魄被黑雾彻底吞噬,才渐渐平息。
函谷关的月光重新变得柔和。陈墨瘫坐在地上,望着逐渐消散的三具亡灵。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失,皮肤下的血管已经变成了青黑色,但他不在乎地笑了。
「阿昭,你看。」他对着天空轻声说,「我没让你失望。」
远处传来士兵的欢呼。秦军残部跪在地上,叩拜着不肯起身。陈墨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终于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当太阳升起时,这三具亡灵的名字会被刻在赵国的宗庙里,会被写进《战国策》的竹简中,会被千万人传颂——而他自己,不过是个被命数吞噬的亡灵师罢了。
风卷起一片落叶,落在他的胸口。叶子上,用鲜血写着一行小字:
「赵人不死,魂归北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