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师慎给结果的这三日里,为了不引起无谓的麻烦,燕国送到上清苑的公文,姜阳代易晏做了批阅。
不看还不知道,一个小小封国,竟能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大到洪涝灾害,起义谋反,小到……
啊,没有小,周有文说过,民生无小事。
任何一个为官为吏者看来无关紧要的问题,落到百姓身上,都是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劫难。
也是因为周有文这句话,姜阳将易晏过往的公文备份都翻出来,挨个看了一遍,以保证自己不会主观臆断,坐井观天,坑害百姓。
……她这才发现,从吴氿卸任至今,不过短短两个月,经易晏之手的公文,竟有近三千件。
他审阅过的公文,和他读过的书一样,批注得密密麻麻,事无巨细。
譬如,每逢官员任免封赏,他会细数其功过,以求褒贬分明;臣民反馈决策问题,他会详述具体处理步骤,甚至后续如何维持;各地呈报的大型案件,他也会引经据典,做出明确裁决。
姜阳甚至能从那些公文的字里行间,看出燕地官员对易晏的接纳——从一开始就事论事,措辞生硬,到后来满篇敬语,例行问安。
易晏自己说过,天子不会允许他同燕地百姓亲厚。
可他,分明又做不到不对他们亲厚。
若姜阳猜得没错,易晏真是北燕皇室的哪位皇子,那他本来……应该会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君王。
姜阳与他,或许立场相悖。但此时此刻,在这件事上,她是发自内心地,对他表示认可。
……
一连三日,白天在公廨辛苦做工,夜里处理封国公文,姜阳绝大部分的睡眠时间,都在马车上。
平日里嫌上清苑太远,老想换个近点的府邸。如今,姜阳只恨自己不能多在路上拖延一会儿。
好在这几日里,没有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听凤箫也没有任何动静。
第四日刚好休沐,姜阳一大早便去了申园。
师慎在后花园等她,待她坐下,气定神闲地开口:“北燕太子易青,表字不明,但生于仲春。燕都被屠时,他坠楼而亡,尸身损毁严重,面容难辨……与郡主所寻之人,极其相近。”
“……”
昨夜又没睡好,这会儿脑子还是空白的。沉默着思量了好一会儿,姜阳才把这段话理顺。她垂眸想了想,问道:“哪个青?”
师慎看她:“青云的青。”
……好神奇,他们居然,共用同一个字。
姜阳木然地点点头,一时有些迷茫,不知道该继续问什么,也忘记了提前准备好的措辞。
见她无意识地绞紧手指,师慎轻咳一声,问道:“郡主有何打算?”
“……打算?”
“嗯,打算,”对方坦然颔首,“北燕太子,听凤箫盟主……这次,郡主总不会还要护着他吧?”
“……”
混乱的思绪寻到出口,一股脑往外涌,神志总算清明起来。姜阳沉思小半晌,摇头道:“我还有很多问题不明白,暂时不能将他交由官府。但我答应你,等我找到那些问题的答案,他可以随你处置。”
“好,”师慎答应得很痛快,“那当下,可还有需要我相助之事?”
“有,你去找个由头,将燕王府中的人控制起来……我要搜府。”
“嗯,可以。还有呢?”
姜阳摇头:“没了,现在就去。”
师慎很是顺从,听她的话起身,悠然道:“一个时辰后,燕王府见。”
“多谢。”
“那倒不必,”对方本已经走出去了,闻言又转身朝她看来,笑得诚心诚意,“郡主愿意信我,已是最好的谢礼。”
“……”
姜阳没心思回他的话,胡乱应道:“我自然是相信大人的。”
这回,师慎深深地盯着她看了几眼,什么也没说,径直离开了。
心里太乱,又连日不得安睡,姜阳有些疲惫。她独自坐了一会儿,缓了缓神,才起身,往回去的路上走。
走到一半,想起上回在这条路上遇见了宋思隐。姜阳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候看见他,就准备换条路。
刚冒出这个念头,一抬眼,她瞧见了一个被侍女们簇拥着的年轻娘子。
按姜阳过往的印象,在师慎府中看见除师嫣和侍女外的年轻娘子,和在后宫中看见未净身的男人一样,不合常理。
她正要离开的脚步顿住,琢磨了一下,迎了上去。
前世多次出入申园,姜阳对这里很熟悉,一般不需要侍女陪同。因此,和那群人迎面撞上时,莫名显得她有些势单力薄。
可师慎府中的侍女都认得姜阳,看见她时,她们匆忙下拜:“见过郡主。”
见周围人都拜,那年轻娘子犹豫一下,也跟着拜:“见过郡主。”
她戴了幕篱,看不清面容,但声音很好听,清冽透彻,如沐春风。
姜阳好奇:“这位娘子是……”
“妾身慕容晓,是最香居的舞伶。”
慕容……想起来了,是师嫣口中,那位西川来的娘子。
本就是随便问问,知晓对方身份后,姜阳也没有多纠缠,点点头,从俯身下拜的众人中间穿过,赶着回燕王府了。
……
一上马车,姜阳惯例倒头就睡。好在这次的车程很长,终于能多休息一会。
到燕王府时,师慎已经等在了门口。姜阳下车时,他亲自上前扶她。
很久没握过师慎的手,不知怎的,姜阳总觉得有些别扭。刚落地站稳,她就匆忙避开了他的触碰。
师慎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下,才缓缓收回。
二人并肩进入府中,里面已经被清了个干净,空无一人。
姜阳站在影壁前思索了一会儿,往后院的祠堂走去。
虽说平日里,燕王府也不见什么人,但此时真的无人,瞧着还有些寂寥。
通往后院的路曲折回环,一路边走边看,姜阳才发现,很多地方已经不再是原先的模样了。
想来,是府邸修缮的原因。
府邸修缮……
眼前出现那日林荫下,她向易晏提议挖个湖出来的场景,那时……
不,不是易晏。
他已经不是易晏了。
心沉下去,姜阳回头看了眼身后已经大变的风景,默默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