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繇身着爵弁服,乘安车,亲率仪仗,领傧相、护卫、乐师等人,沿途张灯结彩、鼓乐喧天。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催妆诗罢,言攸却并无回应,身躯发寒打颤,强自镇定,克制汹涌的情绪。
女方没有回诗让李氏夫妇甚是尴尬。
下婿之后,言攸替李知薇向他们行“拜别礼”,以谢养育之恩,庶兄李之瑾抱她上彩车,俞繇在前,李之瑾大抵是注意到她袖口的湿痕与她的轻颤,还笑道:“好了,今日大喜,莫哭。”
她全都想起来了,俞澜嫁薛疏那一回,就是俞繇亲自抱人上车,面容温柔怜爱,步步不出差错。
言攸被迫占着李知薇的身份,坐上他迎亲的彩车。
俞繇心生狐疑,却碍于礼数不能仔细瞧看。
替嫁的人,为什么会泪流不止?
队伍启程返回长宁侯府,彩车障面,沿途撒谷豆、燃爆竹驱邪。
言攸手心紧攥着,俞繇的身影被笼罩成乱红,疑窦生,目回望,只留下一张侧颜。
长宁府外,言攸跨马鞍,念平安,踩毡席,避染尘。
一路走来,她都僵硬如木头。
成亲是人生要事,她还是头一回。华贵服饰在身,她肩颈作痛,步履也沉缓。
由人牵引到厅堂后,言攸身陷囹圄,早就逃无可逃,总不能当场拆穿李知薇的算计去,跑出侯府,留俞繇在堂上怔忪。
看似背后就是路,可她已经不能逃。
那红绸接在掌心,滚烫到好像能烧化她的皮肉,让她原形毕露,露出丑恶的真面貌。
她好奇今日的俞繇是何模样。
她却奢望这一层红盖永不揭开,只让她独唱这一出假戏。
珠泪悬决,她满心只剩下借着他人新婚,与长兄三拜。
“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
有人高喊着“吉时到”,言攸顿住,听到那声:“一拜天地——”
她能拜吗?拜过之后算什么?她是骗子,是窃贼,偷来日思夜想的一场姻缘,该悲还是该喜?
阿织急得咬牙,手口并用地小心提醒,言攸眼一闭心一横,才对着堂外躬身拜下。
只是拜一下,还不至于折断她的腰。
“二拜高堂——”
俞繇与她同执红绸转过身去,上位坐着俞煊和林氏,她有恨有怨,对着高堂这一拜怎么都弯不下。
她的亲人,是死于他父亲的私心下。
胸口几寸现出一个豁口,堂上的笑声哪一声不是嘲弄,仿若风刃洞穿,刮骨削肉。她这曾经寄人篱下的丧家犬,成亲时还要拜仇人。
俞繇早已拜下去,但绸缎另一端的女子直直挺立,他倾身时才仔细注意到她两只手紧紧攥拳,决不妥协。
他眼中划过一抹惊愕,敛藏得极快,未被他人察觉。
司仪不得已再喊:“二拜高堂——”
言攸手心突然受力,她稍稍偏头,俞繇牵着红绸提醒她弯腰行拜礼。
“夫妻对拜——!!!”
最后一拜的呼声尤其尖锐,言攸讷讷转过身子,与他面对面,一方红盖遮旧貌,眼前人近在咫尺可看不真切。
第三拜,她再也抬不起脖颈,低头的片刻,闯入眼帘的是俞繇颀长的身段,喜服灼目。他与她一般的红一般的喜,会是一般的心如刀绞吗?
清和。
李知薇是怎样把她弄到这场大婚中的?
俞繇凝睇于她颅顶艳色,迟迟不起身。
宾客观望,这二人一样的木楞,僵拜着,不晓得要拜到什么时候。
“礼成!”
春风吹透府门重重,掠至喜堂,惊翩新人的红盖,言攸慌张去压,手背被另一只手贴上,替她挡下风的戏弄。
她微讶仰首,来不及再看便被其他人搀扶着送入新房。
他指腹的摩挲如燎原火星,痴缠无解。
俞繇张着唇瓣,无声贪求。
“清和……”
为什么直到三拜时她才认出,李知薇寻来的替嫁之人是他的心上人。
他本来坦然地接受了与一个毫不相识的丫鬟拜堂,他并不高兴,只是维持着表见的体面,而在与言攸的亲迎礼中留下遗憾。
怪春风不渡。
若让他一早就看清红纱下的面目……
俞繇的魂已经被那袭喜嫁勾去,耳畔的喧闹都成空。
他后悔了。
婚书上应改写成“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
要这样的决绝才能让世人都没有理由拆散,否则身死魂消、万劫不复。
俞繇心不在焉,被宾客劝酒,饮了一杯接一杯,还是同僚替他婉拒,才免得喝到大醉酩酊,错过洞房春宵。
……
言攸在新房中如坐针毡。
她要逃,可门外有值守之人,尤其是她穿着嫁衣,顶着不属于李知薇的面容逃离,那么所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败露是必然。
她已经接受了李知薇的算计,也不想祸害李知薇与之作对。
言攸只得安静守候在这里。
俞繇不会揭发她的,当初在朝堂审讯时没有,现在也不会,可她实在是不知当如何面对。
俞繇见到是她,又作何感想呢?
她说不出话来,又要怎么解释。
一日水米未进,既疲惫又担忧。
从天明到黄昏日暮,夜色披拂,前厅的热闹才逐渐散去。
是俞繇的脚步声在逼近,沙哒沙哒地踩在她心坎,使她赧然羞愧。
家奴奉上托盘,盘上呈着秤杆,要让俞繇挑开盖头。
俞繇道:“还有合卺礼吧。”
“是的。”
“东西都留下,人都出去吧。”他握着秤杆不动,先打发走外人。
让他们认出新娘的身份就麻烦了。
奴仆们退下,只留下完礼需要的酒具。
新房中仅剩他们,俞繇踟蹰不动,先小心翼翼确认:“清和?”
言攸头颅微动,没有回话应他,可她抬头了,没有否认就是承认。
长杆挑着这层遮羞布,恒久之后,才显示真容,她额心缀着朱红,是一只修出神性的精魅,食人爱欲。
就在这刻,俞繇去捧她脸,被她的眼泪沁湿红衣。
“清和……是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