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攸不停摆首,步摇流苏摇晃着同青丝缠绕,两手撑在榻沿上一直向后挪,拂开洒在喜床上的喜果。
她要出宫,就要出嫁。
而在她嫁他人前,先嫁了一次俞繇。
言攸嚅嗫叹喟,红唇轻启着吞吐无言,她开始焦躁地抓挠脖颈,告诉俞繇她现在说不出话。
俞繇怔怔撑起身子,伸手去碰触她颈子,心慌意乱,“清和……清和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哑?”
观她颈上无伤,俞繇托着她下巴,“清和,张嘴,我看看!”
他害怕有人为了让她做一只安静的傀儡,割去她的舌头把她弄做哑女。
万幸,她的舌头还在。
俞繇不明,言攸伏入他胸膛闷哭,委屈至极,他小心拂开她肩前的头发,在雪白的肌理中窥见一点不平。
俞繇指尖颤颤把头发彻底拢开,领襟下推,捻着针尾,额角不自觉冒汗,轻缓地扯出一根细长银针。
言攸口中溢出痛的嘤咛,总算放声。
他扔了银针,拍她脊背安抚,“好了清和,想哭就哭吧。”
他心下也极是复杂,李知薇为了逼她来替嫁,也是……不择手段。
可俞繇还不能去怨去怪那个师妹。
“呜呜……唔咳咳……”言攸断断续续哀哭,突然推开俞繇侧身捂喉,咳出一口淤血。
一张带着浅淡药香的绢子托住她嘴唇,拭去零星的血沫。
“咳咳……”
“俞繇。”她泪眼婆娑地双手捧住他手背,担忧他放开得太快,还没感受到他的温度。
俞繇摸着她发尾,彼时敲门声骤然,紧接着丫鬟在门外说:“公子,您与少夫人大婚,一日未食,夫人吩咐奴婢们准备了些吃食,奴婢能否入屋送膳?”
林氏从来都了解俞繇的身体,俞煊对这些细枝末节并不上心,她作为母亲必须要考虑周全。
俞繇低头看了眼言攸,搂过她纳入怀中,才允准:“进来吧。”
两个丫鬟提着食盒进来布菜,全程卑躬垂首。
林氏让厨房备的晚膳都较为清淡,不至于在新房中留下浓重的气味。
“布完菜就下去吧。”
言攸蜷靠在他胸膛,连呼吸、心跳都清晰可闻。
丫鬟恭声告退,合拢屋门,稍稍走远之后便窃窃私语。
“你看到了吗?刚才公子抱少夫人抱得好紧。”
“是啊,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冷淡啊?”
“也不知道外头那些人乱嚼什么舌根,说公子不属意少夫人。”
“这下夫人也不用担心了。”
“……快走吧,免得到时候听到些不好的……”
“好好好。”
两个丫鬟脸上如似火烧,有说有笑离开交差去了。
言攸扯扯他衣襟,“走了吗?”
“走了,应该走远了,回去禀告母亲了。”
二人端坐,却同时开口。
言攸:“那合卺酒……”
俞繇:“你饿了一日,先用膳……”
甫一起身,他又侧回去看,怀疑是否是耳误。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心逃离侯府,伪装凄怆的少女,十九岁的言攸已经彻底长成,明眸善睐、靡颜腻理。
“阿兄,你后悔吗?”
“后悔五年前带我上京。”
“后悔三年前让我金蝉脱壳。”
“后悔在公审时没有揭穿。”
“后悔答应帮李师姐逃婚,阴差阳错与我拜天地。”
“你后悔吗?”
“最后一礼,还要成吗?”
她真正想求问的,无非是一句“你还喜欢我吗”,而这短短几字远不足以阐明他们之间的复杂,俞繇一直在爱,只是期间有错过有分道,她的小心翼翼,兜兜转转成冗长迂折的求证,问他悔否。
“俞繇,我让你痛苦吗?”
俞繇没有回答。
青年脸上笑泪纵横,他端着酒具向她走回。
他将一半放入言攸手掌,清酒中映着喜色,二人眼瞳里却映着各自最狼狈的欢喜。
“清和,爱你固然痛苦,那也是我罪有应得、甘之如饴。”
“我喜你爱你,一见钟情,始于皮囊,忠于一人。”
“清和,你若爱我,当与我一般痛苦。可我情愿我之痛楚胜你十倍百倍。”
“我奢望,就这样将错就错。”
俞繇膝弯软下,跪倒在她眼前,分明衣冠楚楚,却胜似被剥去一切,双瞳是雾霭迷茫,完全赤呈在此间,献上一个门徒对主教的全部,忠诚、爱欲、贪嗔、痴醉……是他的全部,求菩萨一眼垂青,受下这杯敬酒,一同沦陷堕入幽司十八层,只满足于此刻而不顾念往昔与往后。
“清和,能不能爱我一夜,就这一夜,不把它当作骗局。”
“我不后悔,你要自由我也不怨,我只是难过于你轻易将我舍弃。”
“清和,我不是多坏的人,我也不信什么情深不寿,我短暂的寿数只足够耗在你一人身上。”
“你不要恨李师妹,你要是不肯,我会放你离开。”
她成了他所有欲念起源,诱他摒弃所有来索求来乞讨。
言攸抿着嘴唇,可喉间难捱哽咽,她半举起酒具,绕过俞繇臂弯,倾身抿下这一盏,胜饮鸩止渴。
花烛静悄悄地燃着,烛泪滑下堆砌不销。
合卺礼礼成,那两半葫芦合盖成一只。
俞繇高高仰颈,欣喜若痴,吻着她下巴。
“夫人,我只中意你,二十几载,只待你。”
当初言攸如何都不答应与他成婚,是李知薇成全了这一段卑微。
她压下角度,唇瓣抵着他高挺的鼻梁,鼻上的痣被关照、被亲吻,是神只赐福,是久旱逢甘霖,抹去男人山沉远照的气韵,褪去从和成为疯狂的人。
“无疾,你会……长命百岁。”
她有所耳闻。
俞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求医无数,难治根本。
而当下欢欣盖过病痛。
俞繇说:“足够了。”
他一向不是不易满足的,也只在这一桩事上执拗,求个两心同两不疑。
俞繇体贴地擦干净她的脸,服侍她洗净浓妆。
“别再哭了,我要以为你后悔了、你委屈了,先吃些东西垫垫,不然身体哪里吃得消。”
言攸面色噌地赧红,在桌边落座,小口小口咀嚼。
这么些年,俞繇还记得她的口味,给她夹菜。
外面的热闹全然散了,静谧无声。
晚膳被俞繇唤人扯下,又打水来梳洗。
言攸浸泡在水里,目光低移,在肩颈下发现一片隐约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