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的玉门关,迎来了死一般的沉寂,以及一种被极度透支后的虚脱。
朝阳升起,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血腥和焦臭。关城内外,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狼藉。东城墙下,尸体堆积如山,层层叠叠,有朝廷官兵的,也有狄人的,更多的则是玉门关守军的。破损的兵刃、断裂的旗杆、散落的箭矢随处可见,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土地,汇聚成洼,在阳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光泽。
城墙本身也伤痕累累,多处垛口坍塌,墙体上布满了投石砸出的坑洼和烟熏火燎的痕迹。瓮城内更是惨不忍睹,大火焚烧后的残骸兀自冒着青烟。
关内,伤兵营早已人满为患,甚至连街道两旁都临时搭起了棚子,躺满了呻吟不止的伤员。陈济堂老先生父子及所有懂些医术的人,都已累得几近虚脱,药材再次消耗殆尽,许多重伤员只能在痛苦中煎熬,甚至默默死去。
一种巨大的悲伤和疲惫,笼罩着整个关城。胜利的喜悦早已被惨重的代价冲刷得一干二净,活下来的人,脸上更多的是麻木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楚骁站在城头,一夜未眠,眼中布满了血丝。他默默地看着关内关外的惨状,看着士兵和民夫们开始默默地清理战场,收敛同袍的遗体,拾取尚能使用的箭矢兵甲。
王校尉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城头,甲胄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和破损,脸上新添了一道刀疤。“将军,”他的声音沙哑不堪,“初步清点…我军战死、重伤者…逾四千…轻伤者几乎人人带伤。箭矢耗尽,滚木礌石全无,兵甲破损严重…”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在楚骁心上。四千!这几乎是玉门关守军近半的兵力!都是跟随他浴血奋战的百战老卒。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再睁开时,已将所有情绪压下,只剩下冰冷的决断和沉重的责任。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将军,辛苦。立刻着手以下几件事。”
“第一,优先救治伤员。集中所有医者,动用一切可用药物,尽力挽救每一个能救的弟兄。关内所有富户、商户,征调其储备的金疮药和布匹,敢有藏私者,严惩不贷。”
“第二,厚葬阵亡将士。登记造册,立碑纪念。他们的抚恤,双倍发放,若有家眷在关内,由将军府负责赡养。若有家眷在关外…想办法找到,接来。”
“第三,立刻组织人手,清理战场。敌军遗体就地焚烧深埋,以防瘟疫。我军将士遗体,妥善收敛。所有能用的兵甲、箭矢,哪怕只剩一个箭头,也要捡回来,重新打磨利用。”
“第四,安抚民心。开仓放粮,确保关内百姓不致挨饿。公开宣告,此战大胜,敌军已退,玉门关安如磐石!但有散播恐慌、动摇人心者,杀无赦!”
“第五,加固城防,修复破损。发动所有能动用的人力,工匠不够,就让轻伤员和百姓帮忙!我们要让赵锐和狄人知道,玉门关,打不垮!”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迅速传达下去。原本有些失序的关城,开始如同一个受创巨人的心脏般,重新缓慢而坚韧地跳动起来。
士兵们忍着悲痛,开始收敛同伴的遗体。民夫们推着车,运送着尸体和残骸。工匠们叮叮当当地开始修复城墙和兵器。妇女们则组织起来,帮忙照顾伤员,烧水做饭。
楚骁亲自走下城头,巡视伤兵营。他看着那些缺胳膊少腿、痛苦呻吟的士兵,看着陈老先生疲惫不堪却仍在坚持的身影,心中如同压着巨石。他俯下身,为一个年轻的伤兵掖了掖被角,那士兵认出是他,挣扎着想行礼,被楚骁轻轻按住。
“好好养伤,玉门关还需要你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又去看了正在清理战场的士兵,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没有说话,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后,楚骁回到了将军府。沈燕和王校尉已在此等候,两人脸上也满是疲惫。
“将军,赵锐残部已退至五十里外下寨,伤亡惨重,短期内应无力再发动大规模进攻。狄人也已远遁,不知所踪。”王校尉汇报着军情。
“西州那边…暂无新的动静。但我们派往西州的探子回报,西州王庭似乎对此次结果极为震惊,内部争论激烈。”沈燕补充道。
楚骁点点头,目光投向沈燕:“先生,眼下当务之急,是恢复元气。关内民生凋敝,军力折损,物资匮乏,可有良策?”
沈燕沉吟片刻,道:“将军,经此一战,玉门关虽伤筋动骨,但也打出了威名,更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当务之急,确如将军所言,在于‘休养生息’四字。学生以为,可从以下几方面着手。”
她条理清晰地分析:“其一,鼓励生育,吸纳流民。发布告示,凡愿落户玉门关者,分予田宅,减免赋税。关内适龄男女,早婚早育者,将军府给予奖赏。人口,乃是一切之根本。”
“其二,大力发展生产。组织军屯、民屯,开垦荒地,兴修水利,确保粮草自给。鼓励工匠研制新技术,尤其是炼铁、制弩、医药之术,力求自产。可与西域小部落尝试进行小规模、可控的贸易,换取急需之物。”
“其三,精简军队,强化训练。我军兵力锐减,当去芜存菁,保留精锐。同时,建立更完善的选拔和训练机制,招募新兵,由老兵传授经验,尽快形成战力。战术战法,也需根据此次作战经验,加以总结改进。”
“其四,巩固内部,清除隐患。继续清查内奸,整顿吏治,确保政令畅通,上下同心。”
“其五…”沈燕顿了顿,声音压低,“派精干人员,尝试打通南下的秘密通道。若能绕开朝廷封锁,与南方某些同样对赵元庚不满的州郡取得联系,或可获得意想不到的支援。”
楚骁听得连连点头,沈燕的策略与他所想不谋而合,且更为系统详尽。
“好!就依先生之策!”楚骁当即拍板,“王将军,整军、练兵、防务之事,由你全权负责。”
“沈先生,安民、生产、内政、外交,便有劳先生多多费心筹划。”
“末将(学生)领命!”二人齐声应道。
“此外,”楚骁目光变得深邃,“传令下去,即日起,玉门关进入‘二年休养’期。对外,偃旗息鼓,示敌以弱。对内,秣马厉兵,奋发图强!”
“我们要用这两年时间,让玉门关重新长出筋骨,生出利齿!待到时机成熟…”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锐光已说明了一切。
一幅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的蓝图,在这满是创伤的将军府内,徐徐展开。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玉门关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终于从极限的厮杀状态,缓缓切换到了另一种同样紧张却方向不同的节奏之中。
城墙在修复,田野被开垦,工匠炉火重燃,新的兵营开始搭建,学堂里传来了孩童的读书声(沈燕主张设立,教授忠义及实用之学)…
希望,如同石缝中的嫩芽,在血沃的土地上,顽强地开始萌发。
楚骁知道,这两年的休养,绝不会风平浪静。赵元庚不会甘心失败,狄人狼性难驯,西州态度暧昧,内部隐患也未完全清除。
但至少,他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而时间,对于弱者而言,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资本。
玉门关的篇章,翻过了最血腥的一页,进入了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决定未来的二年休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