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的新年,是踩着细碎的雪粒子来的。黑松沟的天刚蒙蒙亮,沟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还挂着霜,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炸响了——是刘双喜从镇上换回来的几串哑炮,凑着劲儿点了,声音不算洪亮,却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潭水,把整个沟里的活气都给漾了出来。
刘双喜正蹲在新修的窑洞前扫雪,铁锨头蹭着冻土发出“咯吱”响。这几孔窑洞是秋末刚挖的,原本是预备着给过冬的难民住,如今窑洞里铺了乡亲们凑的干草,窗棂上糊着新剪的红纸,倒有了几分过年的样子。他直起身捶了捶腰,看见王小英挎着竹篮从沟那头过来,篮子里装着刚和好的面团,白蒙蒙的热气裹着面香,在冷冽的空气里飘得老远。
“孩他爹,灶房的火我生好了,就等你这扫完雪,咱把发糕蒸上!”王小英的声音脆生生的,棉帽檐上沾着雪粒子,像缀了圈白绒。她大清早就往队伍厨房跑,灶膛里的柴火是前几天刚劈的,烧得正旺,铁锅已经烧得泛了热,就等着面团醒发好下锅。
沟底的空地上,早聚了一群孩子。栓柱和大牛举着木铲追着跑,雪沫子溅在棉裤上,结成了白霜也不管,脸蛋冻的红彤彤的。丫蛋扎着两个小辫子,正蹲在雪地里滚雪球,旁边几个东北来的孩子看得眼热,领头的那个叫小石头的,从怀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铁勺,“俺们东北人滚雪球,得用这个,又圆又结实!”说着就舀起一捧雪,手腕一转,雪团就在他手里慢慢滚大,不一会儿就比丫蛋的拳头还圆。
狗娃扛着卷红纸从窑洞里出来,冯伟跟在后面,手里攥着罐熬好的浆糊。“狗娃,你可得把纸抻平了,别皱着!”冯伟一边说,一边往门框上刷浆糊。今年的春联还是刘志刚写,他昨天晚上在油灯下写了半宿,红纸裁得方方正正,墨字透着股劲,一看就让人心里亮堂。
吴新辉凑在刘志刚旁边,手里捏着张揉皱的纸,上面记着几个备选的联句。“老刘,你看‘保家卫国驱倭寇’对‘同心协力守松沟’咋样?既点了咱们的心思,也贴咱黑松沟的景。”刘志刚正把写好的春联往竹筛上晾,闻言点点头,笔尖蘸了墨,在另一张红纸上落下字:“就用这个,咱黑松沟的人,就得有这股子同心劲。”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吆喝声,冯栋和冯虎扛着猎物往回走。冯栋肩上挂着两只野鸡,冯虎手里拎着块野猪腿,肉上还带着雪,一看就是刚打的。“刘队长,吴叔!前儿个在深山里设的陷阱,今儿一早去看,好家伙,套着头大野猪,够咱沟里人吃好几顿了!”冯虎嗓门大,话没说完,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孩子们更是蹦着跳着要看野猪,眼睛里满是欢喜。
王小英和赵春燕闻讯赶来,接过冯虎手里的野猪腿。“这皮子可得好好处理,留着给伤员做褥子,暖和。”赵春燕一边说,一边从灶房里拿出大盆,倒上温水。王小英则找来了粗盐,细细地抹在肉上,“得先腌上,晚上煮肉才香。”两人配合着,不一会儿就把野猪腿处理得干干净净,肉挂在屋檐下,冻得硬邦邦的,成了黑松沟新年里最显眼的“年货”。
贺峻霖站在窑洞口,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前几天他跟刘花商量,想请东北来的乡亲们和战士们一起唱唱戏,一来凑凑过年的热闹,二来也让大伙乐乐,从东北一路漂泊到这里,有的失去孩子有的失去爱人,该让他们找找家的感觉了。东北来的乡亲里,有几个会唱评剧的,战士们也有懂点京剧的,凑在一起,倒也能搭个简单的戏台。
刘花从医疗棚里出来,手里拿着块刚缝好的棉垫,是给伤员做的。她看见贺峻霖,走了过去,“你跟东北老乡说好了?晚上真能唱?”贺峻霖点点头,“王大叔说他以前在奉天的戏班子里跑过龙套,会唱几段《抗金兵》,李大哥也说能跟着哼几句《生死恨》,咱就搭个简易的台子,凑个热闹。”刘花笑了,眼里闪着光,“好啊,这阵子大家都绷着弦,是该好好乐呵乐呵。”
天渐渐黑了,雪下得更轻了,像柳絮似的飘下来。空地上早已搭好了戏台——其实就是用几块木板搭在石台上,周围插了几支大火把,火光摇曳着,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乡亲们、战士们、东北来的难民,都围着戏台坐了下来,有的搬了石头,有的垫了干草,孩子们挤在最前面,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戏台,等着开场。
贺峻霖走到戏台中央,清了清嗓子:“各位乡亲,各位兄弟,今儿个是大年三十,咱黑松沟的人聚在一块儿,唱几段戏,热闹热闹!也借着戏里的故事,给大伙鼓鼓劲——咱只要同心协力,就没有熬不过去的坎!”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了掌声,还有人喊着“好!”,声音在雪夜里传得老远。
第一个登场的是王大叔,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腰间系了根红布带,手里拿着根木棍当马鞭。锣鼓声(其实就是战士们用铁锅和木棍敲出来的)一响,他就亮开了嗓子,唱的是《抗金兵》里梁红玉擂鼓的片段。“咚咚咚”的“鼓声”里,王大叔的声音虽不专业,却透着股韧劲,“俺梁红玉,今日里助夫杀敌,定要把那金兵赶回老家去!”
刘花坐在贺峻霖旁边,听到动情处,眼睛渐渐红了。她想起去年秋天,那些从奉天逃来的难民,一个个面黄肌瘦,怀里揣着仅有的家当,眼里满是绝望。如今,他们能坐在这里唱戏,能有心思热闹,都是大伙互相扶持的结果。贺峻霖察觉到她的情绪,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刘花转头看他,眼里的泪还没干,却笑了,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接下来唱的是《生死恨》,李大哥带着几个东北老乡一起唱。“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唱到韩玉娘国破家亡的段落时,台下静悄悄的,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那个一直揣着孙儿衣裳的老妇人,用袖子擦着眼角,肩膀轻轻颤抖着。她想起自己的孙儿,在奉天沦陷时跟家人走散了,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这戏里的苦,她比谁都懂。
狗娃看得最入迷,手里攥着个烤红薯,忘了吃,嘴里还跟着哼。他以前在村里,只听过说书先生讲古,从没看过戏,如今看着台上的人唱得投入,心里也跟着激动,暗暗想着:等将来把鬼子赶出去了,一定要让俺爹也看看这样的戏。
不知过了多久,戏唱完了。火把的光渐渐弱了些,雪还在飘,却没人觉得冷。乡亲们和战士们都站起身,互相说着“过年好”,声音里满是暖意。王小英和赵春燕从灶房里端出饭菜,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炖野猪肉,一笼笼香喷喷的发糕,还有用野果酿的酒,摆了满满几大桌。
刘志刚端着碗酒,走到人群中央:“兄弟们,乡亲们!民国二十年,咱们熬过来了。从秋天到冬天,从沈阳沦陷到黑松沟聚首,咱们没粮了就凑粮,没药了就采草药,没柴火了就去深山里砍,凭的就是一股同心劲!今儿个是大年三十,我敬大伙一杯,这杯酒,敬咱们死去的亲人,敬咱们脚下的黑松沟,也敬咱们明年能把鬼子赶出去——今夜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所有人都举起碗,酒液虽涩,却喝得痛快。刘双喜拉着贺峻霖,非要跟他碰杯:“峻霖,你跟刘花的事,可得抓紧!今年要是能把婚结了,咱黑松沟又多一桩喜事!”贺峻霖脸一红,看了眼旁边的刘花,刘花也笑着,眼里满是羞涩。
孩子们吃得最欢,手里拿着啃得油乎乎的骨头,你追我赶地跑着,笑声在雪夜里格外清亮。栓柱拿着块发糕,跑到那个老妇人面前:“奶奶,你吃,这个甜!”老妇人接过发糕,摸了摸栓柱的头,眼眶又红了,“好孩子,谢谢你……”
吴新辉喝了几口酒,起身想去解个手,刚走到窑洞门口,就看见院子里还坐着一个人。那人是个老者,头发花白,穿着件单薄的棉袄,就坐在戏台旁边的石头上,望着空荡荡的戏台,一动不动,仿佛忘了周围的一切。
吴新辉刚要走过去叫他,旁边一个东北大哥拉住了他,声音轻轻的:“别惊扰他,他姓周,以前是奉天一所学堂的老师。鬼子攻进奉天的时候,他放学回家,媳妇、儿子、孙女都没了……他最爱戏,以前在奉天,常带着孙女去戏园子听戏。今儿个这戏,怕是勾起他的念想了。”
吴新辉点点头,不再往前走,只是远远地看着老者。雪落在老者的肩上,积了薄薄一层,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望着戏台,嘴里还轻轻哼着什么,像是《桃花扇》里的句子。吴新辉心里一阵发酸,他想起自己的儿子,走的时候才十岁,如今也该十五了,不知道孩子还记得自己吗?
贺峻霖也注意到了老者,他端着碗热粥走过去,轻轻放在老者身边:“周大叔,天凉,喝点粥暖暖身子。”老者转过头,眼里满是浑浊的泪,他看着贺峻霖,点了点头,拿起粥碗,慢慢喝了起来。粥是热的,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身子,也让他那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了些。
刘花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件厚棉袄,披在老者身上:“周大叔,夜里冷,别冻着了。以后要是想唱戏,就跟我们说,咱们再搭台子唱。”老者看着刘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的泪又掉了下来,落在粥碗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雪还在飘,火把的光渐渐暗了,窑洞里却依旧热闹。有人在讲故事,有人在唱歌,还有人在缝补衣裳。王小英和赵春燕收拾着碗筷,嘴里哼着刚才听的戏词;冯栋和冯虎在检查武器,确保沟口的巡逻不会出问题;刘志刚和吴新辉坐在角落里,商量着开春后的计划——要多开垦些荒地,多种些粮食,还要再招些愿意打鬼子的弟兄,把黑松沟守得更牢。
贺峻霖和刘花并肩站在窑洞门口,看着漫天飞雪。雪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冰凉凉的,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你说,明年的今天,咱们能回家吗?”刘花轻声问,眼里满是期盼。贺峻霖握住她的手,用力点了点头:“能!一定能!咱们会把鬼子赶出去,会回到自己的家,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过个年,吃真正的月饼,听真正的大戏。”
刘花笑了,靠在贺峻霖的肩上。远处,沟口传来巡逻战士的脚步声,沉稳而坚定;近处,窑洞里传来阵阵笑声,温暖而热闹。雪落在黑松沟的每一个角落,落在草棚上,落在窑洞口,落在每个人的心上,像是在为这个不平凡的新年,盖上一层洁白的印章。
民国二十一年的新年,黑松沟没有山珍海味,没有绫罗绸缎,却有着比这些更珍贵的东西——是同胞间的互助,是绝境中的坚守,是对未来的希望。雪落松沟又一年,他们知道,只要同心协力,只要不放弃,就一定能等到春暖花开,等到把鬼子赶出去的那一天,等到能堂堂正正回家的那一天。
夜渐渐深了,窑洞里的灯光还亮着,像黑松沟里的星星,闪烁着,温暖着每一个在乱世中流离的人。雪还在轻轻飘着,仿佛在诉说着这个新年的故事,也在期盼着明年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