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拿马地峡的热带雨林像块湿透的绿绒布,黏腻的热气裹着腐叶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云鲲号”的船员们正汗流浃背地推着滚木,铁壳船的底部垫着厚厚的椰壳纤维,在三十多个印第安人的帮助下,一寸寸往陆地另一头挪——这里没有运河,要从大西洋进入太平洋,只能靠人力把船“搬”过这道狭窄的山脊。
“再加把劲!还差最后五十步!”郑伟抹了把脸上的汗,汗珠砸在滚烫的甲板上,瞬间就蒸发了。已经折腾了三天,最前面的三艘船刚翻过山脊,露出太平洋湛蓝的水面,船员们望着那片熟悉的蓝,嗓子眼里都像冒着火。
老水手周伯蹲在船舷边,望着海水发愣。他跑了半辈子船,太平洋的洋流闭着眼都能摸透,可今天总觉得不对劲——往常这个季节,沿岸该刮东南风,海水该往西北流,可眼下的浪头却慢悠悠地打着旋,像头没睡醒的巨兽。
“不对劲,不对劲。”周伯喃喃自语,手里的罗盘指针微微晃动,“这洋流怕是变了道,要是还按老路子走,怕是要绕远。”
旁边的年轻水手阿水正捧着本牛皮笔记本写写画画,本子上是欧洲航海家画的洋流图,用不同颜色的箭头标着不同季节的流向。他听见周伯的话,凑过来说:“周伯,您看这图——欧洲人说,北纬30度附近有股暖流,这个月正好往西北方向流,顺着走能省不少力。”
周伯瞥了一眼那图,鼻子里“哼”了一声:“洋人画的玩意儿能准?咱们走太平洋,靠的是看浪头、辨风向,哪用得着这花花绿绿的箭头?”他年轻时在印度洋遇过险,总觉得老法子才靠谱。
阿水没反驳,只是指着远处的海面:“可今天的浪头确实怪,您看那浮木,明明刮着东南风,它却往东北漂。说不定真像欧洲人说的,有股咱们没见过的暖流。”
两人正争着,了望手突然喊:“东北方向有乌云!像是要起风暴!”
郑伟立刻爬上桅杆,望远镜里,一团灰黑色的云正快速压过来,海面上的浪头开始变急,颜色也深了好几度。“不能再等了!”他当机立断,“周伯,阿水,你们俩各说一条航线,咱们投票决定!”
周伯指着西南方向:“按老规矩,沿着赤道走,避开风暴带,虽然慢点,但稳当。”阿水则指着西北方向:“按洋流图,走北纬30度,顺着暖流走,能避开风暴,还能快些。”
船员们分成了两派。老船员大多信周伯,觉得“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错不了”;年轻船员更愿意试新方法,觉得“洋人能跨过大西洋,肯定有两下子”。郑伟看着两派争执不下,突然想起伽利略说的“用事实说话”,便让人放出两艘小艇,分别往两个方向划,观察水流。
半个时辰后,小艇回来了。往西南划的小艇明显慢了些,船员说“水下像有股劲儿往回拽”;往西北划的小艇却快得很,船员指着船底:“水流是往西北走的,船不用划都能飘!”
“就走北纬30度!”郑伟一锤定音。
船队调整航向,朝着西北方向驶去。刚开始,周伯还揪着心,总觉得船在往“陌生的鬼地方”开,直到第二天清晨,他爬上甲板,才发现海面平静得像面镜子,船尾的浪花被扯成整齐的白线,船速比平时快了近三成。
“这……这真是奇了!”周伯盯着船舷边的浮标,那浮标几乎是“跑”着往前漂,“这股水真有这么大劲儿?”
阿水翻开笔记本,指着其中一页:“欧洲人说这叫‘北太平洋暖流’,从美洲西海岸一直流到亚洲,就像条看不见的河。咱们现在就在这河上,顺流而下呢。”他还教大家看海水的颜色——暖流的水色偏蓝,比周围的海水温度高两度,连船板都比平时暖乎乎的。
更妙的是,这股暖流不仅省力气,还避开了风暴。往西南去的海域后来真的起了大风暴,有艘掉队的葡萄牙商船没听劝,硬着头皮走了老航线,结果被刮得偏离了航向,多漂了十天才追上大部队。
船队在暖流里航行了五天,每天都能看到新奇的景象:成群的金枪鱼跟着船尾跳跃,像是在“搭便车”;海面上漂浮着从美洲漂来的椰子壳,里面甚至还有没干透的椰肉;有天清晨,船员们还在甲板上发现了一只绿海龟,正趴在船舷边晒太阳,大概也是被暖流带过来的。
周伯彻底服了。他拿着阿水的笔记本,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遇到不懂的就拉着阿水问:“这箭头朝上是啥意思?这波浪线又代表啥?”阿水耐心地解释:“朝上是暖流,朝下是寒流,波浪线是说这里的洋流不稳定。”
“以前总觉得洋人就会喝酒吹牛,”周伯摸着笔记本上的墨迹,不好意思地笑了,“现在才知道,他们看海的法子,也有咱们能学的地方。”
途中,船队遇到了几艘来自马尼拉的云朝商船。那些船员见“云鲲号”航速飞快,都很惊讶:“你们走了啥近道?比我们早出发三天,居然追上了!”当听说他们靠的是“洋人画的洋流图”,无不啧啧称奇,纷纷来抄录航线。
第十天傍晚,了望手突然喊:“看到陆地了!是琉球群岛!”
甲板上顿时爆发出欢呼。郑伟用望远镜一看,果然,远处的岛屿像浮在海上的绿宝石,岸边的渔船已经能看清帆影。按老航线,从巴拿马到琉球至少要二十五天,这次只用了十三天,整整快了一半!
“阿水,给周伯磕个头!”老李头打趣道,“要不是他老人家最后松了口,咱们哪能这么快见着陆地?”
周伯笑着踹了他一脚,却拉着阿水的手说:“该谢你这小子。以后啊,老法子不能丢,新法子也得学,就像这洋流,有老的,也有新发现的,合在一起,才能走得又快又稳。”
船队在琉球补给时,郑伟让人把北太平洋暖流的航线详细记下来,送给当地的商站:“以后走这条道,能省不少时间和煤。”商站的掌柜看着记录,眼睛发亮:“这可是条黄金水道啊!回去我就告诉所有船,都按这线走!”
离开琉球时,海面刮起了东北风,正好顺着船的航向。周伯和阿水并肩站在船头,周伯指着天上的星:“今晚的北斗星偏南,按老规矩,明天该转风向。”阿水翻开笔记本:“洋流图上也标了,过了琉球,暖流会转向东,咱们得稍微调整航向。”两人相视一笑,指挥的口令竟出奇地一致。
郑伟站在甲板上,看着夕阳把海水染成金红色,暖流在船后留下长长的光带,像条连接着美洲和亚洲的金线。他突然明白,航海最要紧的不是死守老规矩,也不是盲目信新法,而是像这洋流一样——既能顺应自然的规律,又能发现未知的路径。
“还有多久能到泉州?”有船员问。周伯掐指一算,又看了看阿水的笔记本,笑着说:“按这暖流的劲儿,最多再走七天!”
船员们的欢呼声响彻海面。船帆被风鼓得满满的,烟囱里的黑烟在暖风中直往上飘。郑伟知道,这趟借助暖流的航程,不仅节省了时间,更在船员们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老经验和新知识,从来不是对头,而是能握在一起的两只手,能让船在茫茫大海上,走得更稳、更快、更远。
夜色渐浓,北太平洋暖流依旧无声地推送着船队向前。周伯的老罗盘和阿水的新图纸并排放在驾驶台上,指针和箭头都指向着同一个方向——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