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之底,陈平安的眸光在黑暗中缓缓开阖,不起半分波澜。
杀了此人,易如反掌。
即便法力十不存一,神魂受创,但仅凭肉身之力与战斗经验,要悄无声息地抹去一个根基不稳的筑基初期,也费不了多少手脚。
夺了此地,便能立刻安心疗伤。
这个念头,仅仅是在他识海中一闪而过,便被掐灭。
杀,是下策。
一个活着的、对自己毫无威胁的筑基修士,其价值,远比一具尸体大得多。
一来,无故沾染因果,不合他本心。谁也无法保证,这名落魄散修背后,是否牵连着什么麻烦。
二来,他需要一个“壳”,一个能让他安全恢复,并重新融入北地修仙界的“壳”。
陈平安沉下心,再次进入了龟息般的潜伏状态,如一块顽石,在潭底一动不动,等待着时机。
又是十数日过去。
这一日,那青年散修在修行中再次遇到瓶颈,烦躁地在洞府内来回踱步,最终一拳狠狠地砸在岩壁之上,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吼。
“该死!没有丹药,没有灵石……光靠这点地火,何年何月才能突破到筑基中期!”
他发泄一通后,颓然坐倒,从怀中摸出一个干瘪的储物袋,翻来覆去,也只找出几块下品灵石的碎渣。
他将那几块碎渣紧紧攥在手心,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与决然。
“罢了!坐吃山空,不如出去拼一把!落雁城……听说那里最近有商队要出关,去黑风原猎杀妖兽……我便去搏一搏!”
他下定决心,起身便准备收拾行囊。
就是现在!
寒潭之底,陈平安那双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
他没有现身。
而是以神识为引,小心翼翼地,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三样东西。
一枚丹药,一截枯骨,以及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
他以法力包裹着这三样东西,如操控着三条无形的游鱼,悄无声息地,顺着矿洞深处一条他当年留下的、极其隐蔽的通风小道,送了出去。
……
那青年散修刚将自己那点可怜的家当收拾好,正准备最后去地火源头再截取一块“地火石”带在路上,脚步却猛然一顿。
他那不算敏锐的神识,竟在矿洞深处,那条他从未敢深入的、时常有地火喷发的岔路口,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精纯无比的灵气波动!
“那……是什么?!”
他脸色一变,惊疑不定。
是妖兽?还是……天材地宝?
对机缘的渴望,最终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他祭起自己那件布满裂纹的下品法器小盾护在身前,小心翼翼地,朝着那灵气波动的源头摸了过去。
绕过几处嶙峋的怪石,眼前的一幕,让他瞬间瞪大了双眼,呼吸都为之停滞!
只见那岔路口的尽头,一处被地火熏得漆黑的岩壁之下,竟斜斜地倚靠着一具早已干枯的骸骨!
那骸骨不知在此坐化了多少年,通体呈玉白色,即便生机断绝,却依旧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威压。
而在那骸骨盘膝的腿上,竟静静地摆放着一个早已腐朽的木盒。
一丝精纯的火行灵气,正是从那木盒的缝隙中,泄露而出!
“前……前辈高人……坐化遗迹?!”
青年散修的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苦守了数年的“穷山恶水”,竟隐藏着这等天大的机缘!
他颤抖着上前,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具骸骨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前辈在上,晚辈无意冒犯,只求仙缘,日后必为前辈立下长生牌位,日夜供奉!”
说罢,他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打开了那个腐朽的木盒。
嗡——!
一股浓郁的、精纯至极的火行丹香,扑面而来!
木盒之中,只有一枚龙眼大小、通体赤红、表面还萦绕着一圈淡淡丹晕的……丹药!
而在丹药之下,还压着一封用不知名兽皮写就的书信。
青年散修颤抖着拿起那封信,只见上面用极其潦草、却又力透纸背的字迹写道:
“老夫‘蕴火’,一生痴于丹道,奈何寿元将近,冲击金丹失败,身陨于此。平生所学,皆毁于心火,唯余此一枚‘下品蕴火丹’,以我毕生修为炼制,赠与有缘。切记,此丹药力刚猛,需以水行功法调和,方可尽全功……唉,大道无情,后来者,好自为之……”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
“下品……蕴火丹?!”
青年散修看着那枚丹晕流转的灵丹,又看了看信上的内容,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他自己的功法,正是一部残缺的水行功法!这……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天赐仙缘!
他再也按捺不住,一口便将那枚“蕴火丹”吞入腹中!
轰——!
一股磅礴、精纯的火行药力,如火山喷发,瞬间在他丹田气海之内轰然炸开!
那股药力,远比他平日里吸收的地火灵气精纯百倍!瞬间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骇然发现,自己那困扰了数年、坚如磐石的筑基初期瓶颈,竟在这股磅礴药力的冲刷之下……当场松动!
“啊——!”
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狂喜嘶吼,立刻盘膝坐下,疯狂运转功法,引导着那股药力,开始冲击那梦寐以求的境界!
寒潭之底。
陈平安缓缓收回了神识。
那枚“蕴火丹”,自然是他亲手炼制。以他金丹中期的丹道造诣,即便身受重伤,随手炼制一枚符合筑基初期的丹药,也是信手拈来。
而那封信,更是他这位“老朝奉”的杰作。字迹、措辞、乃至那股寿元将近的绝望与不甘,都拿捏得天衣无缝。
他静静地等待着。
半日后,一股远比之前强横的气息,自矿洞深处轰然爆发!
那名青年散修,竟真的借此丹之力,一举突破到了筑基中期!
又过了数日,当那青年散修彻底稳固了境界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恭恭敬敬地,将那具“蕴火前辈”的骸骨,安葬在了洞府的最深处,并用石块,垒起了一座简陋的坟墓,立下了长生牌位。
做完这一切,他才意气风发地,走出了矿洞。
“落雁城!我来了!”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黑瘴林的深处。
直到确认他已彻底远去,寒潭的水面,才“哗啦”一声破开。
陈平安的身影,自潭底缓缓浮现。他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深邃。